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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 里 依 稀
――怀念我的导师颜雄先生
文/魏剑美
不知不觉间,恩师颜雄先生仙逝就快两年了,但我似乎总不肯相信他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每次独自走在师大的校园里,我总疑心他随时会闪出来,老远就热情地招呼着,脸上荡漾着纯净快乐的笑,单而瘦的身上永远挂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里面是他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书和讲义。记忆中,曾经多少次被颜师这么欢快地叫过,每次,彼此都有一种源自内心的亲切与愉悦。
尽管颜师的治学严谨是出了名的,但和他一起,却丝毫感觉不到学究式的无趣和繁琐,相反,他身上总有一种感染人的快乐的力量。颜师洞见史实和现世的睿智总是在不经意中闪现,而从不以居高临下的师者口吻教训人。也正因此,我们那届的研究生都特别喜欢和颜师海阔天空地神侃,侃到得意之处,颜师也和我们一起呵呵地大笑。直至今天,他那欢快、率真、富有感染力的笑声好像还清脆地回响在我的耳边。
颜师待人总是那么热情而平易,在他身边的7年中,我几乎从来没有听到他抱怨过谁的一句不是。他总是用自己的古道热肠去激励后学,用他的磊落胸怀去看待人世,提到任何一个人,无论是同龄还是晚辈,他总是评价人家积极的一面,从不借打压他人来张扬自我。我一度担心,颜师这种“老好人”式的待人方式会让他就人之道,但事实证明我错了,在是非面前,颜师称得上目光如炬。曾经有那么两个人,表面上八面玲珑,看上去不失“优秀”,但其骨子里却势利至极。我从未在颜师面前揭穿那两个人的把戏,但颜师居然一语道破:滑头而已!至此,我方始明白,一生酷爱鲁迅的颜师,内心从来都有自己的原则和方寸。他的“热”和鲁迅的“冷”一样,都是基于一种大爱。
长袖善舞者总是善于将任何一种权力发挥到极至,现在的研究生招生也是如此,据说有的导师就敢将第一名到第七名统统拒之门外,而独独招入第八名。每听到这样的消息,我总要为自己当年报考颜师的门下感到庆幸,颜师曾经说过:“虽然考试不是最全面的手段,但却是最公平的手段。”也正因此,他一概以分数论取舍。颜师对公正的保证几乎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作为多年的高级职称评委,经常有熟人、学生在他手下评职称,他一概保持沉默,从不发表看法去影响其他评委。他的“怪异”不但没有被弟子们埋怨,反而更赢得了大家的敬重。1998年是他从教40周年,他的历届研究生自发组织了一次纪念酒会,那次略略喝了一点酒的颜师有些激动,他感慨地说:“人家都是这跑那送,我的学生没有一个走门路的,我为什么就不可以光明正大地为他们说话啊?”
颜师弟子中,我可能是最不务正业的一个。研究生三年,我将更多的精力用在了文学创作而非学术研究上,对此,我一直有点躲躲闪闪,生怕老师发现我那些对学业和将来评职称毫无益处的文字。但我万没有想到,颜师居然知道并且宽容着我的所作所为,并且还将《鲁迅研究月刊》上转载的我的杂文保留下来。颜师还有意识地启发我重视思维方法的训练,从鲁迅杂文中学习思辨方式和表达技巧。看了我在《杂文报》等报刊上写的专栏文章后,颜师鼓励我说:“你可以比某某写得更好!”当时我大吃一惊,这个“某某”可是老一辈中公认的名家啊!印象中这是颜师对我的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当面表扬。
但颜师并没有因此而放松对我学业的要求,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上专业课,颜师点名要我评介鲁迅东渡日本这一节,我想当然地胡乱答了一气,颜师当即沉下脸来,当众训斥我:“无知!”那一刻我脸上火辣辣的,恨不得找一个地缝钻进去。还有一次,我找颜师汇报毕业论文选题,我最初选的是鲁迅杂文的特点,我这归纳那归纳弄了很多条,颜师很不客气地说:“像你这么归纳还可以弄出几十上百条来,但中间到底有没有你自己的发现?一篇论文必须说明一个有价值的问题,提出自己的见解。”颜师短短的一席话让我豁然开朗,他的教导不仅成为我此后写作的律条,也成为我指导学生的首要要求。为了维护学生可贵的创新性,颜师甚至不惜亲自为学生顶起压力,记得当时有一个学长论述“鲁迅的复古主义思想”,引起一片责难,但颜师认为他言之有据,不但没有反对,反而极为欣赏该生敢于对抗权威的勇气与决然。一个博导好心地劝颜师:“你不担心这论文被毙掉?”颜师自信地说:“那就让投票来决定吧!”
和一些对学生和晚辈颐指气使的所谓“权威”截然相反的是,颜师从来都是事必躬亲,每次找我们都是亲自噔噔噔地爬上五楼,打电话到我们宿舍总是很客气地说 “我是颜雄,请您找一下魏剑美接电话”,就连一起吃饭他也从不让我们给他盛饭,他说:“一个人吃饭为什么要耽误两个人啊!”
2000年,我和师妹王进庄留校任教,与颜师由师生而成同事,颜师对我们更多了几分忘年交式的友情。特别是师母鲍老师退休后,他们一起搬到河东居住,颜师每次来学校更加珍惜这难得的相聚,颜师特意将自己的课调到和我同一天,这样我们师生三个中午就可以开心地一起聚餐、聊天。为了不让我和进庄抢着买单,颜师事先放了1000元钱在酒店老板处,让老板自行结算。现在回想起来,那是记忆中最温馨、最快乐的时光,听颜师谈笑风生,人世沧桑、文坛掌故、新闻内外、家事国事,无不涉猎,无不妙趣横生。而我和进庄早没了执弟子礼的拘谨,也是有闻必报有感必发,说到会心处,师生三个哈哈大笑,惹来周围人好奇的目光。那时候的颜师,已经由严师而为无拘无束的朋友。
我文章中第一次写到颜师是2004年的教师节,其时颜师刚刚经历肺部手术的痛苦,我攥着登有那篇文章的样报来到颜师的病床边,但我终于没有将报纸给他。我万没想到,11月11日下午接到进庄自上海发来的消息,说颜师仙逝,我大吃一惊:“这怎么可能?”因为就在头天上午,我还接到颜师的电话,关切地询问我专著出版的情况。电话里能感觉到颜师的情绪不错,邀我有空时去聊天。那时我正在带女儿去省人民医院住院的路上,错过了最后一次去看他的机会,这成为我心中难以弥补的遗憾。
那天夜里,我和汝兰师妹在校园里默默地走了很久,我们第一次感觉到生命的脆弱和造物的无情,即便是像颜师这样对世界毫无妨碍而对他人多有裨益的贤者也难以颐养天年。那天夜里,感觉冷到了极点。
那以后,多次在梦中见到颜师,他总是笑呵呵的,一如他67年的为人之道:对人生没有怨言,对他人只有关爱。我方始明白,纪念颜师的最好方式是学习他快乐前行的乐观和坚忍。也正因此,我更愿意用快乐的基调来回忆和颜师在一起的日子,更愿意用感恩的心态来珍惜曾经所受的教诲和帮助。
偶然读到亚当·斯密的《道德情操论》,在“有关美德的品质”这一章节中,作者谈到审慎的人所具有的“真诚”、“慈爱”、“谦逊”等美德,我有种恍惚感,因为我分明感觉亚当·斯密说的正是我的导师――赢得所有亲人、朋友和学生尊敬的颜雄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