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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史航
我的故乡是长春,现在定居北京,回长春就要等每年春节,那里有我的哥哥嫂子和小侄女。哥哥会来车站接我,我在故乡搅闹十几天,哥哥再送我上火车。回京我会跟哥哥回个短信,告诉他平安抵达。这二十年来基本都这样。如果哥哥一家不搬来北京,接下来二十年还会是这个样子。
平时我要是想他们,怎么办?真要约时间来视频,似乎有点小题大作,毕竟也就是八九个小时的车程。然而我知道,我跟家人相守的时间太短,比我跟开电梯的大姐相处的时间还短。这也是一种让人郁闷的宿命,只是悲惨得不够明显,我自己都刚刚意识到。
由此想到在北京的这些朋友,同城共处,一年到头相聚的时候也少,大家都忙,索性相约到晚年包下一个养老院,那时候起早贪黑的鬼混都来得及。可近来读王朔的《跟我们的女儿谈话》,开头就说自己跟朋友的养老院计划破产,灰溜溜的打算另觅归宿。看来,大家的算计都差不多,估计也会一样的落空。青壮时再肆无忌惮,上了岁数也都成了孔子一般的丧家犬。
然后我就看了这个片子,大卫林奇的《史崔特先生的故事》。一个七十三岁的老头,听说哥哥在威斯康辛州中了风,打定主意要去看望,可他岁数太大拿不到驾照,只能驾驶着一台1966年份的老式割草机从爱荷华州上路。这段路,是三百英里。对一辆跑车来说,也许只是一两个小时,但老人在路上走了很久。
可这不是一个悲伤的故事,不像我们的《落叶归根》,背尸回乡的老汉自己都恨不得化作一具尸体——史崔特先生得意得像个逃学少年,向路上的人招手致意,而那些晾衣服的主妇,也在向老人招手。
上路前,他跟口吃的女儿相处也是温存的,女儿喜欢做鸟巢,爸爸做点电焊活,下雨了两人一起坐在窗前。爸爸说我最爱闪电和暴风雨,女儿说我也是,他们就静静看着,如同在看电视里的球赛。
最初上路并不顺利,割草机坏掉,他只能搭顺风车往回走,更糗的是车厢里坐着一个阳光旅行团,个个都是老太太,看他都微笑。老头的割草机被人帮着拖回来,他在后院朝那倒霉家伙开了几枪,不是有暴力倾向,他是嫌自己看望哥哥的时间被耽搁。
这次上路遇见一个搭便车的女孩,女孩上来就抱怨:“这真是块大垃圾。”老人简洁的告诫她:“你只管吃东西就行了,大小姐。”夜宿荒野,女孩承认自己有了身孕,老人告诉她“你家里人不会想失去你,还有那个小捣蛋鬼。”女孩不信,老人居然好意思讲起了一根柴火可以折断,一捆柴火就无法折断的老掉牙故事……天亮时分,老人醒来,女孩已离去,地上真的捆了一捆树枝在那里。
老人继续上路,给自行车赛手让路,晚上跟他们一起宿营,还遇见前后撞死过十三头鹿的白领女郎……
好心人丹尼想开车送老人去终点,丹尼老婆很满意“你是个好人,丹尼,所以我当初不顾我妈反对嫁了你”,可是老人拒绝了:“我打算以自己的方式完成这段路程。”其实老人不孤单,他在想自己从前的战友,想到有点歉疚:“我活得越长,战友们错过的时光就越多。”他曾经误杀过战友,这个秘密他向一个陌路人提起,那也是个老人。
他还劝说一对开修车铺的双胞胎兄弟要和睦,因为老人自己就是为小事跟哥哥吵架,现在,“这趟旅行是我放下自尊的决定。”
终于到了哥哥家门前,史崔特喊了几声不见人答应,这应该是全片最揪心的一刻。
还好,中风的哥哥艰难的出现在门口,看看弟弟,看看割草机:“你就是开着这么个东西来的?”
老人其实就是想跟哥哥坐在一起看看星星。现在是白天还没有星星,但是到了晚上就一定会有的。其实老人最善于做的,就是等待了。
这是大卫林奇拍的电影吗?拿《蓝丝绒》吓唬过一代人的大卫林奇?
他拍这样的电影,不仅仅是因为他老了,恐怕还因为他知道,老了还能开割草机远行有多好。因为史崔特先生,我们知道世界真的是平的,你可以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几岁都来得及上路。
想再欣慰一下吗?
这个电影取材于一件真实的社会新闻,那位美国老爷爷真的这么做了,而且真的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