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的底线：人间烟火

 

花椒树(组诗)

 

  泥马度

 

花椒树

 

白日头底下

漆黑的花椒树

点着一身红灯笼

这味道你不能说不好

 

镔铁的花椒树

暗无天日里

睁红遍体之眼珠

狼牙棒舞摆车轮之阵

 

这就是八月的红光

血光里埋锅造饭吧

 

绿蝴蝶膀扎了一身

如长成叶子  你就摘去

这味道你不能说不好

 

八月眼神  点红

一团团黑漆漆的光

这味道你不能说不好

 

最后的咽

     

     一

 

91年的大雪  要淹没

一个皂角般漆黑的姓氏。

看不见人影的空院里，只卧床着我的外姥

熄灭前夕的双眼，闪着毛亮

母亲早已死去了。那个雪夜，我

想起她童年的家，我的外姥，闯进深深的荒雪。

“你想吃什么吗？”，我带来比雪更温暖的鸡子

他慈祥地望着他的外孙，“我—我想—

白芋——插粉浆”

我的口里立时冒出童年野草莓状的酸味

谁还会这种饭的做法？

让甜在寒冷的烟火里——

长成酸？

那些慌张的雪花记住我深夜返回的路——

去找雪下的白芋和叔伯大姨的路

 

第二天，他咽下最想咽下的孤零的生活

走了，像雪花离开苍茫的虚空和僵硬的冻层

 

        二

 

02年。苏北乡下失火的六月

像熟透的穗粒自着火的秸杆上

落向地面

八十四岁的老爷躺在堂屋草铺的中央

二妹骑着破旧的脚踏车赶来

“姥，您想吃什么？”

“孩啊——你哪来的——钱呵。”

老人慈祥望着这个世界

咽了咽自己口中含着的生活

走了，就像噙一块季节的火块  心揣的大火

就像人离开火或大地

 

大水在河

 

传说中的鱼群会游向

——呼喊的手吗  下沉的语言的热浪

啊，暴日下岸上的小妹妹

不能懂得河水残暴的脸  平静地

装成一只伏郎或蝴蝶的阴凉  让人捕捉

 

比水矮了整整一头的母亲  来不及一声喊叫

像一块下去的岸让孩子拽了一把

地的波澜无底——母亲你踩到它的底

泥呀。土呀。永远是潮湿和漆黑的

 

母亲在水路的底下走了十四年了。

前年一个人告诉我——她梦见我的妈妈

她使一条河流风平浪静  这么些年像

透明的土

说是要做河神了。像透明的土。

 

用脚烧锅

 

脚板子底下

走出火来 就看见黑夜

村庄啊  你揭不开的锅

让我揭开

你无柴火的锅门借我一宿

 

把脚伸进锅底  泪水就开了

下一把鼻涕

这连绵不断的面条  有一根让你眼窝湿润

就能生出藕来  莲子如泪

 

鲁克赏评：

泥马度的诗歌是寂寞的，寂寞得几乎不为人知，而恰恰是这份耐得住寂寞的沉静、孤独、隐忍与特立独行，成就了泥马度和他的诗歌；泥马度的诗歌是独特的，有着鲜明的带着“泥马度”烙印的个性和浓烈的、带着忧伤与血的麻酥酥的味道，一如他笔下那带着刺、常被人熟视无睹般忽略的、外表粗砾内里辛辣的——花椒树。

浮躁的眼睛看不惯泥马度，因为他的诗句像他的人一样拒绝顺华；功利的心更是感知不到泥马度，因为他的血管里流淌的是渗透着花椒水的血，那股辛辣与顽麻，那股灼人的力量，只有在静夜里、在卸下了所有浮华与世故的心海，才会闪耀其独特的光——那是花椒树般的泥马度用血用肉更是用骨头点亮的诗歌的天堂。

许多年，泥马度生活在苏北荒村，那是汉文化、那是大风歌的故乡。历史的瓦砾上是英雄的血痕，泥马度疼痛的热爱就是从贫瘠的坡坎上这一棵棵花椒树开始的，那些果实微小而又鲜红，密密麻麻点亮苏北冷寂的深秋，泥马度把它们看作星星或诗歌的灯笼；而粗砾的表皮下，那些籽粒坚硬圆润，发着“一团团黑漆漆的光”——寒冷中蕴含热烈、卑微里不失辛辣的花椒树，成了泥马度及其诗歌命运的图腾。

读《最后的咽》，我是流着泪的，我久久忘不掉那一句底层人间最庸常、最实际也最凄苦的话——“姥，您想吃什么”；《大水在河》是追念溺亡的母亲的，但是你只能看见“下沉的语言的热浪”，你几乎看不见悲伤——要什么样的哀辞才能对应泥马度凄冷而火热的胸怀；《用脚烧锅》，记述的是“揭不开锅”甚至是连一把柴火都金贵无比的凄寒岁月，那份无奈、无助与挣扎，低处生灵的喘息与哀叹，怎一个泪字了得？！

——食物是生命的底线，人间烟火更是诗歌的底线啊！可是那么多那么多的诗人遗忘了这最朴素也最珍贵的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