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节里写父亲

标签:
父亲节父亲鲁克文化 |
分类: 散文随笔 |
女儿放学回来,一进门
边换拖鞋边微笑着唤我
“爸爸,节日快乐!”
我给父亲打电话
我叫一声:俺大——
父亲问我一句:吃了吗?
我们谁都没提节日
更没说到
快乐
写下这首短诗,我的内心是苍凉的,沉重的。曾几何时,每当写到父亲这个词,我的眼里就会蓦然蒙上一层泪的雾。
暂停正写得顺手的小说,我决定先写写父亲。因为今天,是父亲节。
我写过很多有关父亲的诗歌和散文,甚至纪实,每写一次,都哭一次,疼一次。
我常常不敢写父亲,但还是要写,想写——不是怕疼,是怕忘了疼。
又整整一年没有见到父亲了。如果没记错的话,父亲今年应该70周岁了,他属龙。我至今不知道父亲的生日。我问过两回,第一回父亲微笑:“你问这个做么?”第二回父亲愤怒:“你就没事干了!老问这些有什么用?!”
每一次,都是在电话里。
我渴望知道父亲的生日好久了。我知道生性耿直、古板的父亲是很讨厌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的。在父亲的心目中,只有春节和八月十五是节,再就是清明——每到清明,父亲就一个人去庄南祖坟拜祭——两个伯父都信主,不兴上坟的。只有父亲不信。父亲信什么?我不知道。
春节和中秋,父亲一个人过节已经很久了,仿佛已经习惯了,我和哥哥偶然出现在他的节日里,他竟显得那么局促,甚至惊惶。
记得16年前,女儿周岁生日的时候,我去父亲租住的小院叫他去我那吃饭。“不年不节的,吃个什么饭嘛。”“楠楠今天周岁生日,大,你过去一起吃吧。”父亲坐在那里,挑了挑眉头,蠕动了半天嘴唇,憋出一句:“不去。你自己吃。”
那时候我多么年轻啊,父亲!当我悻悻地转身离去,望着女儿的生日蛋糕伤心欲泪的时候,我怎么就一点不去想想你执拗的根由呢?
“一个人上班,就那点工资,还老是割肉吃……”偶然听见父亲和一长辈闲聊时对我“奢侈”的不满,我羞愤不已,从少年时就与父亲产生的隔阂瞬间加深。
辞去银行公职——扔掉父亲传给我的金饭碗已经整整10年了。10年,快得仿佛仅仅是一个转身。10年里,我见父亲仅仅4面。
我之所以辞职,南下北上地去闯荡、打拼,在早年的潜意识里,是要活给那些不重用我甚至老是欺负我的“龟孙子”们看的。
直到今天,我才蓦然发觉,其实骨子里更多的,我是想活出个人样给父亲看。
许是受了母亲太多的影响,从小我就对父亲爱不起来,也敬不起来,有的,仅仅是怕。
这是母亲犯下的几乎不可原谅的错,以至在离婚近30年之后,电话里的母亲依然滔滔不绝对父亲控诉甚至谩骂的时候,我第一次吼了母亲。
可我就是没有吼过自己……
使工资的父亲有过无数次再婚的机会,可都让我给搅黄了。当兵离开那个只有两个人的家——离开父亲——一个小男人离开一个大男人,这是我当年心底最大的渴望。我一直认为那个家是毫无温暖的,离开它,是离开了冰冷。
父亲,我错了。
当我戴着大红花、背着背包登上军列的时候,我就知道我错了。
我跟父亲说,大,你就不要送了,哥送我就行了。父亲穿着褪了色的蓝袄,蹲在土屋门边,抬了抬眉头,看着我,点点头,又低下了头。他知道母亲可能也会去的,见面了也尴尬。
父亲到底去没去车站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上了车就一直哭,一直哭——泪眼里,我看向列车窗外,每一个上了年纪、个子瘦瘦的男人,我都以为是父亲……
我开始给父亲写信,每周至少一封。有一次越野训练时弄伤了腿,我在病床上躺着,给父亲写信。我没有告诉父亲,我受伤了;我也没有对父亲说,我想他了。但在部队的医院里,在这个除了白色只有绿色的地方,我那么强烈渴望见到的,就是那个褪了色的灰蓝的背影。
我在那封信里第一次写道:“大,再给我找个妈妈吧……”
我看见父亲的回信里,满是泪痕。
唯一的一次探家,已是复员——提前一年退役顶父亲的班。父亲依然住在横沟银行后院最东头的那个房间,而我原来住的房间早已分配给了新来的职工。比我大几岁的父亲的同事郑传亮说,叫文咏住我那吧。“那怎行?!”父亲嗓门老高,却满是温情,“今晚,就睡我那铺,我搂着。”
“我搂着”——这么多年过去了,每想起父亲说这句话时的表情,我的心底就有数不尽的涟漪一层层荡漾开去。
那个夜晚,在父亲并不宽敞的床上,我睡里面,父亲睡外面。我们平躺着拉呱,一直拉到后面邮局家属院的鸡都叫了。父亲说,睡吧。我说,好。
我什么时候睡着的?不知道;我只知道那晚的月亮特别亮,连父亲卷起来的蚊帐那些细细的纹路,我都看得清;我只知道空荡荡的屋子里,一张床上挤着两个男人——一个老男人,和一个大男人;我只知道,父亲给我压在被筒上的,还是他那件棉袄——灰蓝的颜色,已经褪成了灰白……
去年借采访的机会,回了趟老家。在父亲小院里拍的几张照片,我挂在博客上,许多朋友留言说,看着这淳朴的乡村,好温馨。
其实有两张照片,我一直没敢挂。女儿从我电脑上无意中发现了,问我:“爸,这是哪呀?”我说,“是你爷爷的堂屋”。女儿眼睛眨巴眨巴,蓦然就有了泪水。
一年前,继母不幸去世了。继母跟父亲结合十余年,但跟父亲真正生活在一起的日子,加在一起也没有半年。父亲后来跟她离了婚,但离婚之后,继母来得反倒多了些。就是这个有着诸多缺点的女人,在一场暴雨过后的清晨,因为去捡被雷打断的树枝,不慎触到了树枝下隐藏着的电线。她的骤然离世,让父亲十分伤心,也让这个本就空荡荡的家显得更加空荡。
照片一:一张旧饭桌,桌上塑料袋里是新买的豆腐,旁边那只茶缸还是我从部队带回来的,绿漆都掉了几块。笊篱下扣着的是一碟咸菜和已经吃了两天的鱼;两个破板凳;一条烂沙发,沙发上是父亲用来和面的小铅盆;斑驳的墙壁,好几处裂着口子;墙上楔着橛子,橛子上挂着口袋,口袋里装着杂物;屋笆顶上缀满蜘蛛网;大梁上垂下来的吊扇,锈迹斑斑、落满灰尘;一根铁条上,晾着父亲洗净的蒸馒头用的破笼布和洗脸用的旧毛巾……
照片二:老旧的办公桌,桌上是电话机,手电筒,旁边墙上是电灯泡;里面紧挨着的是张旧床,床头搭着的是擦脚布;透过蓝色的尼龙蚊帐,能看见旧棉被、破枕头;拐角那个破得不成样的木箱子,是母亲当年的嫁妆,也是他们离婚时父亲分到的唯一像样的财产——另一份财产,是三只空空的大瓷缸;梁上挂着一个竹篮,用笼布蒙着,那是父亲自己做的馒头,父亲说,不挂高点,就让老猫给吃了……
就活在这样一种境地里的父亲,却一再拒绝来京与我们同住,他生怕给儿子一家添负担和麻烦;就是这样贫穷的父亲,几乎每次都要在电话里问他的儿子:“钱够花不?不行我给你寄几千”……
父亲,我写不下去了……
今天是父亲节,我依然只能像往年一样,给你打个电话,并且不能告诉你这是节日,您的节日,也是我的节日。
父亲,想起你刚到北京走进儿子大房子那一刻清瘦的老脸上怯怯的微笑,我总是满含泪水;想起给你洗澡搓灰时不小心搓到的你瘦瘦的骨头,我的心就刀绞般地痛……
父亲,有您在的人间,再苦、再酸都是甜的,就连痛出的泪水都有着快乐的成分;父亲,我知道您不喜欢过“洋节”、听“洋话”,儿只能在心底悄悄地对您说一句:
大,父亲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