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本是大哥请客，但阿杰偷偷买了单。在后来的日子里，我发现，这样的事情四哥常做。四哥是湖北黄石人，在给某品牌服装做北京的总代理，国安商场、王府井百货，都有他们的专柜。我想，四哥一定很有钱，估计很多人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在买单这类“小事”上，他买了也就买了，反正他已成了习惯，大家也就跟着成了习惯。

四哥爱玩，也会玩，尤其打扑克斗地主，十打九赢，我偶尔跟他们斗几把，常常会被四哥赢得只剩下钱包。需要说明的是，我们都不是赌徒，只是“自己人”在一起偶尔玩玩罢了。

因为我刚按揭了房子，手头一向很紧，便也常常以小卖小，在最后一牌孤注一掷，赢了，就翻身，输了，就赖着不掏了。但四哥从不，尤其是最后一牌。有时候自己身上钱不够了，四哥就问我借，并且改天见了，第一件事准是悄悄把钱塞我裤兜里，然后用手拍拍，示意我不作声。有时候，见我输光了，四哥也会从自己的钱包里抽几张给我：“别挤那个破公交，拿去打车！”

四哥赢了钱就会请我们喝酒。四哥酒量很大，从来没见他醉过，或者说，从没见他像我或其他弟兄那样烂醉如泥、胡说八道过。尤其让我不解的是，四哥能喝掺酒，而我不行。我白酒的量还凑合，但最不能掺——哪怕只喝二两白酒，再喝一杯啤酒我也会醉的。但四哥喝了一斤白酒之后照样能喝啤酒，而且不是三瓶五瓶，常常是整整一件——他一个人。在喝酒方面，四哥有个定律，只要服务员问：先生，还拿（酒）吗？我从来没听见四哥说过一回不。

其实四哥也是会醉的。有段时间，我只要在市区采访，晚上便会留宿在他的办事处。办事处位于军事博物馆旁边那个叫“乔健里”的社区，在11层，有两个卧室。有一天深夜，我们喝完酒，我醉得迷迷糊糊的，突然听见隔壁四哥在给女儿打电话的声音，他叫得那么甜，甚至那么肉麻，宝贝宝贝的，还伴着“啵——啵”的声响。起初我听见的是他的笑，后来，电话显然挂了，我听见四哥在哭。那种只有男人才有的使劲憋着却又无法抑制的哭。

我不能过去安慰他——四哥是个极要面子的人，我只能装作没听着。四哥跟老婆离婚多年了，原因很复杂。女儿跟着母亲，也跟着爷爷。四哥的母亲去世得早，老父亲鳏居多年，就阿杰这么一个儿子，可以说，阿杰就是老人的天。当然，也是女儿的天。

四哥是个很讲究的人，平时穿戴相当整齐，就是夜晚躺到了床上，也很少有我这样四仰八叉或手投降、腿爬墙的狼狈相。四哥做什么事儿都相当得体，我一度暗暗地把四哥当成了自己出门办事的行为标杆。

那年我过生日，四哥早早地为我定了蛋糕，还给我买了件鳄鱼T恤，酒桌上就叫我换上试试，没想到，竟那么合身。

四哥爱我们，也敬慕我们这些文人。有一次喝完酒，在散步回住处的路上，大哥悄悄跟我说：鲁克，阿杰想叫你给他写幅字，一直没好意思跟你开口。我笑了：这点事算什么呢？这两天就写给他！但是不巧，我次日去外省采访，一去就是两周，回来就把这事给忘了。

此后过了好久，我也没有想起来。

初冬的一天，我给四哥短信：“四哥，我想你了。”四哥回信说：“我在老家呢，后天回来请你喝酒。”是的，我们总是三句话不离“本行”的。

但是这一次，四哥没有回来。四哥走了，走得那么突然。我盯着手机屏幕上他给我的这最后一条短信，泪水怎么也止不住。不是说好了的吗？后天就回来，四哥，你怎么可以失约呢？

四哥的骤然离去，也是与酒有关。那一天，知道四哥快回京了，老家的朋友们争相为他饯行，四哥喝了很多酒，出来的时候才发现外套落饭店了，就返身回去拿，正要过马路，一辆汽车向他直直地冲过来——后来才知道，那司机也是喝了酒的……

夜间已没有航班，我和大哥整整一夜没睡。次日最早的航班上，大哥告诉我，其实四哥一直很窘迫，欠了很多债。大哥说着说着失声痛哭，“他从来不跟我开口，他太要面子了。这次回老家，其实是借钱的……”

我跪倒在四哥的灵棚前，一拜，再拜。在四哥微笑着的遗像前，我使劲忍着，不哭；拿起毛笔，我的手不禁颤抖。四哥，原谅我，你想要的一幅字，我直到今天才给你写，没想到竟是挽联。笔未落纸，泪珠儿已打湿了白纸，我的心揪得生疼。

送阿杰去公墓的路上，哭声一片，扎着白花的车像一条长龙，送行的人那么多，几度堵塞了交通。路人纷纷议论：死的肯定是个大官……

    阿杰离开我们已经五年了，我还会常常想他。他送我的那件衬衫已经穿旧了，有一次差点让妻送给了拾荒的妇人。我珍藏着这件衬衫，每每拿出来看，与阿杰有关的一幕幕就会浮现眼前。前年，在阿杰的生日，我写下了这首诗，《一件衬衫》：

我久久地凝望这件衬衫

它的下摆破了，左袖口也绽了线

领子染上了汗水的黄

它是我35岁的生日礼物

你送的。我依然记得那个夜晚

烛光里，微醉的你微笑的脸庞

今天是你的生日

可我拿什么送你，阿杰

今夜多么寒冷

我把你搀扶过、拥抱过的衬衫

悄悄穿上                                                   2010.6.11.北京居竹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