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故乡情——兼《故土的异乡人》创作谈
(2009-06-01 20:5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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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散文随笔 |
多么老旧:苏北这个词在京城的雪夜里反着十八世纪的光
那缕温热来自骨髓,带着锈迹,也带着百年不变的苍凉
没有人真正在意我的出身,许多年,我把记忆和梦
一起丢在荒村,手握一瓣叶芽,我是在第几个春天开始流浪?
……
多么荒谬!谁背弃着故土日夜寻找故乡?走南闯北风餐露宿
谁伤痕累累的脚步,把脆弱把怯懦把茫然把执拗一一丈量?
……
浮生如梦,什么样的大雪能够覆盖我梦的村庄?岁月老得多快
一转眼,我就像那些雪地里的刺槐一样,迟钝皲裂,鬓发如霜
今夜,我把诗歌的种子寄给你,妈妈,目不识丁的你是否懂得珍藏?
妈妈,我的心口一直有根刺啊,此刻,它疼出了苏北与刺槐的形状
以上诗歌节选自我入选“青春诗会”的代表作——《写给苏北或雪地里的刺槐》。这首诗我是流着泪写的,在北京东郊一隅,雪夜灯下。是的,曾几何时,“故乡”这个词、这根刺,成了我心底挥不去、拔不出的隐痛或顽疾。
为了文学梦想,我辞去银行工作南下北漂,离开生我养我的那片故土,已经整整十年了。十年来,我做梦都想着老家,然而,因为摔掉了父亲传给我的铁饭碗而又没能混出个人样来,我实在无颜面对苏北父老。直到2005年春节,终于在北京买了房子立稳脚跟之后,我才战战兢兢地回到了阔别近6年的故乡。而此后又是近4年时间,因为种种原因,我一直没能回故乡看看。
2009年5月19日,我到鲁南临沂市采访,离苏北老家连云港东海县只隔着一条沂河了。正值小满,雨夜里想起60公里外年迈的父亲,不禁心痛如绞,写下了《小满,雨夜,写给父亲》这首诗。
22日下午,采访结束,我终于回到了久别的故乡。
首先见到了在东海县李埝信用社工作的哥哥,并住在他那里。李埝也是父亲工作过的地方,我也曾在那里读过书。作为江苏最北部的一个乡,李埝在我的印象里是落后、破旧,然而这几年变化大得惊人:马路宽阔,楼房林立,再不是当年那个贫困乡的模样了。
第二天与哥哥一起去看父亲,因之前要去县城办事,便叫哥哥绕了一下道,去我从部队复员后整整工作了十年的横沟乡看一看。
车子从310国道一向南拐,我知道,这就是横沟了。然而,我真的是一点也认不出来了,这哪里还是十年前的模样?那时的沙土公路不仅狭窄,路面也坑坑洼洼,风起或车过,马路上总是尘土飞扬,行人总得闭着眼。然而如今,水泥马路宽阔平坦,路边原有的那些破旧平房小店,都变成了崭新的楼房商铺。
信用社还在中心十字路口的西北角,楼还是那栋楼,只是原来的无色玻璃统统换成了浅绿色,外墙也整修一新;楼前的栏杆和大铁门也拆除了,原本种在院里围着栏杆长的月季和几株玉兰、剑麻,自然也不见了——板实的砖石地面把我的记忆永远封存在了十年前。
十年来,我常常梦到故乡,梦得最多的还是待了十年的横沟信用社——我常常梦见金库大门莫名地敞开着,暗夜里总是惊出一身冷汗——干了整整十年的出纳收款员,那把金库的钥匙跟了我也整整十年,那份莫名的压力和潜在的恐惧,在我离开金融岗位十年之后,依然会在睡梦中出现。
下车拍张照,我竟像个初次行窃的小偷满怀羞怯。我没敢进到营业大厅去,其实即便进去,也不再有一个熟悉的旧时同事了——这是此前从哥哥那里知道的,不禁莫名黯然。横沟,已经成了我生命里一个不可磨灭的印记,在《横沟》一诗里,这份情怀满是沧桑与悲凉。
信用社门口路南,原本是单位的平房家属院,如今盖起了高楼,成了繁华商铺,只有那根电线杆,让我准确知道,那是原来我家后窗的位置;一路向西,工商、邮电、税务、政府、医院、财政大楼鳞次栉比,位置都没变,但面貌全都焕然一新了;车子继续向西直行,到了尽头,就是横沟的血脉之地——水库了。
这是横沟最灵动的去处,也是女儿小时候的乐园:每到夏秋季节,下班后或者礼拜天,我们就会带着小女儿去滩涂摸歪——那是一种鸭嘴状的蚌类,热水一煮就张嘴,去了肚子里的泥,用老韭菜炒之,味道鲜美异常。在北京菜市场我常常不自觉地找这东西,却终不得见;横沟水库还是江苏银鱼的主产地,味美、量少、价昂,主要销往发达地区,在横沟工作那么多年,我却极少有机会品尝……
到了东海县城,特意叫哥哥带我转了一圈,感觉变化很大。傍午从县城到双店,路过城西的西双湖。西双湖可谓东海县的眼睛,政府正花大价钱倾力打造湖区景观,已初见秀色与规模,忍不住下车抓拍了一些美景。
中午到了我的出生地双店乡,恰好逢集,买了些鱼肉和蔬菜去见父亲。我的辞职对父亲伤害很大,父子俩曾经多年不联系,但我自己知道,异地他乡里,我最牵挂、最想念的,还是父亲。
父亲一生节俭,他舍不得用煤气灶,一直坚持烧草锅;也很少舍得添新衣,那件小褂,我一眼就看出来,还是我10几年前不穿了送给他的;小院里种满了各种菜蔬,间以一盘石磨、一口压把井、一垛拾来的柴禾……这就是父亲的院落了;父亲的里屋简陋不堪:饭桌还是几十年前的饭桌,破床上架着旧蚊帐,一个盛着馒头或鸡蛋的竹篮,被一块笼布蒙着,高高地悬在梁上……
中午吃剩的鱼尾和骨头,哥哥本想扔掉的,父亲说不行,留给猫吃。猫是邻居家的,我没有看见。据父亲说,是只大花猫,常常半夜过来找吃的,并陪一陪父亲。孤独的父亲啊,这些年,儿子对您来说,其实还不如一只猫啊……
这个村子要拆迁,新的宅基地却久久落实不下来,想给父亲翻盖新房的愿望便一再落空,而父亲又不习惯城里的生活,我几次动员他来北京与我们同住,他都微笑着善意地摇摇头。我欠父亲的实在太多太多了,这一生都还不完。有谁能够体会,我是带着怎样的心疼与愧疚写下的这首诗:《烧草锅的父亲》……
次日去石湖乡看望母亲。母亲的院落敞亮大气,用我寄回来的稿费,母亲在原来的两间堂屋东侧新盖了两间瓦房,那也是小弟不久后的新房了。母亲身板硬朗,精神矍铄,一见着我,就滔滔不绝。望着母亲的皱纹与白发,聆听着她的絮叨,那种淡淡哀愁也掩盖不住的踏踏实实的幸福感,不觉由心底涌出来。母亲养了只小狗,取名欢欢,非常可爱,起初冲着我狂吠,后来又缠着我玩,最后竟舍不得我走了,俨然一个淘气而又懂事的孩子。
麦子发黄了,丰收在即,母亲带着我参观她的打谷场。站在晒场中央,我仰头看着蓝天和白云,心底竟一阵阵莫名的酸楚。一年又一年,离打谷场越来越远,离母亲越来越远,匆匆而来,又将匆匆而去,除了最真挚的诗歌,我拿什么奉献给你啊,我日益苍老的母亲……
而麦子,这苏北最寻常的谷物,也早已成了我生命的图腾。望着那起伏的麦浪,我深感生命的美好与可惜、亲情的平素与珍贵,我诗颂《麦子,麦子》,其实就是在歌唱母亲和土地啊。
户口早已迁走了,十年后踏上故土,我竟成了异乡人。这种感觉让我尴尬,让我茫然,也让我心碎。然而今生今世,不管我走到哪里,我都不会忘记给我生命的父母,都将心系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在我的灵魂深处,总会有个含泪带血的名字: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