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想嫲嫲
又到清明节,脑海中映出祖母的影子。按照我们这里的习惯称谓,对祖母既不能直呼“祖母”,也不会叫“奶奶”,“祖母”乃正式的书面语言,农村人断然不会如此文雅称呼,而“奶奶”则是在外地工作的有身份的人家才般配,我们山里人家把祖母叫作“嫲嫲”。百度关于“嫲嫲”的解读如下,“嫲嫲”是一种称谓,广东、山东潍坊等部分地区的孙儿称奶奶为“嫲嫲”,就是俗称的奶奶。在皖西南地区,“嫲嫲”是对“伯母”的方言称谓。我老家就是潍坊市辖区一个农业大县的小山村,称呼祖母为“嫲嫲”自然而然。
若干年前,我曾经写过一篇《童年纪事》的短文,表达对嫲嫲的怀念之情,当时作文时,用的是书面语“祖母”的称谓,总有隔靴搔痒之感,很不畅快。如今再读这篇收入我文集《脚印》中的文章,我心有愧疚,小时候与嫲嫲朝夕相处的日子彷佛就在眼前。尽管嫲嫲已经去世38年了,尽管她去世时我才虚岁10岁,但有一些印记已经牢牢刻在头脑中,永不会磨灭。
在我的印象中,嫲嫲是严厉而孤独的。她长着一张狭长的面孔,纵横交错的皱纹,增添了些许的威严,父亲和叔父们似乎也很害怕她,多数时候是匆匆打个招呼就躲开了。嫲嫲唯一的女儿,我的姑姑远嫁到另一个公社的一个小山村,唯有过年的时候,母女才能相见一面。而在我出生前十多年,爷爷就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长期静守孤灯的生活,嫲嫲的孤独和寂寞可想而知。从我记事起,嫲嫲就脾气很不好,她常常与一位夏姓的老大娘拉呱,对自己的儿子儿媳等多有抱怨,而抱怨的结果就是儿子儿媳的更加疏远和自己的愈加孤单。
我的出生给予嫲嫲的快乐是显而易见的,从后来她对我的细心照顾就能体会出来。大约四五岁时,我就被嫲嫲叫到身边,主要的任务就是夜晚睡觉时与嫲嫲“通腿”,给嫲嫲暖被窝。我最深刻的印象是,每当夜晚降临,我都会牵着嫲嫲骨节坚硬、皮肤粗糙的手,在嫲嫲用树枝制作的拐杖嘟嘟戳地的声音中,穿过高低不平的街巷,回到嫲嫲独居的土坯房子里。嫲嫲颤颤巍巍点上一盏煤油灯,伴着幽暗的灯光,为我脱去裤褂鞋袜,把我归置到屋里的土炕上,为我盖好被子。而她自己往往絮絮叨叨说着东家长西家短的各种故事,或静静地坐在炕沿上,空洞的眼睛久久凝视着屋子中的某个地方。经过一天疯跑的疲惫,头挨着枕头,我就会进入梦乡,而嫲嫲也许会彻夜难眠。这样的场景,在后来的岁月中,多次出现在我的梦境中。当我步入人生的中年,经历过坎坷的人生磨砺,特别是婚姻波折,我对嫲嫲有了深切的理解。一个多年孀居的农村妇女,漫漫长夜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内心的孤寂和心灵的悲哀,该如何折磨着她呢!我庆幸自己童年时有过那么四五年对嫲嫲的陪伴,虽然这种陪伴,并不能真正减少嫲嫲的内心苦痛,但于我们晚辈来说,总是一种心理的安慰。
嫲嫲的性格如我的父亲一样太执拗,她与儿子关系不太和睦,大概就源于此。但嫲嫲对我是给予了特别的爱。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我老家的穷困相当有名,每天的伙食多是地瓜干煎饼,一年到头很少有炒菜吃,更难得有一点肉。但凡有一点好吃的,嫲嫲都会给我留着。小时候我得了很严重的腿癣,两条腿膝盖以下全是奇痒难忍的疥癣,冬天最严重的时候,渗出的血迹往往能把棉裤粘牢,很难脱下。有一种说法,我的腿癣是冷水刺激出来的。于是,夏季的时候,嫲嫲坚决不让我下水,一旦我逃出她的眼界,跳到小河里扑腾,她就喊叫着我的乳名,一声比一声紧,直到把我追回。当时我很不理解,总认为她出了我的丑,气愤不已,对嫲嫲也就没有好脸色,甚至恨恨地骂她。但嫲嫲从来不恼,依然把满腔的爱给了我。现在想来,那时真不懂事,让嫲嫲多担了多少心啊!
我出生的时候,已经有三个哥哥两个姐姐,我是家中第六个孩子,父母对我的出生本就不情不愿的,加之父母都不是那种特别会疼孩子的人,因此,童年的时光里,我没有感受到父爱和母爱,这给我后来的人生也造成了不小的负面影响。是嫲嫲,也唯有嫲嫲,给了我爱的温暖,尽管嫲嫲的爱有些不够理智,有些强迫我接受的固执在里面,但让我体会到了亲情。那时年少,很多事情记得不那么清晰,嫲嫲的很多言行我也不能够理解,但想起嫲嫲,温馨就会遍布全身,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感情愈益深重。
民族多难的1976年,嫲嫲的生命也进入了倒计时,从夏季开始,嫲嫲就出现了吐血的毛病。是不是外出治疗过,我没有印象了,但那时农村是赤脚医生合作医疗的体制,医疗水平的限制,稍微重一点的病就只有靠运气了。初冬的一天,只有我一人守候着嫲嫲,嫲嫲忽然大口大口吐血,我跑出去找来父亲,已经不治。嫲嫲走了,是带着极度的痛苦离开这个世界的,我目睹了她最后日子的一些苦状,但出殡的时候,我没有哭,9周岁的我显得很另类。收拾嫲嫲遗物时,我将嫲嫲放置在炕头上的一个长方形的木制小匣子搬回家,盛放我心爱的小人书。后来几经辗转,这个小匣子已经不知去向。如今回想起来,心里依然怅怅的,很不是滋味。
嫲嫲是火葬的,她的骨灰连同爷爷的骨殖一起埋葬在老家的西山上。嫲嫲去世17年后,已经参加工作的我和堂哥、堂弟为嫲嫲爷爷合葬墓树立了一块青石墓碑,后又几经修缮。每次去给嫲嫲上坟,我都会在墓前伫立很长时间,默默地怀想她,缅怀她。此生,我最亲近的长辈亲人,不是父亲,也不是母亲,而是嫲嫲。有很多次,我想将嫲嫲的故事讲给同辈和晚辈的亲人听,但多数人的兴趣点都在挣钱上,他们不想听,我也只好禁言。嫲嫲生活的年代,物质的拮据,精神的贫乏,让人活得无比艰难,活动范围很少超出周围几个村子的嫲嫲大约一辈子没有照过相,印象中我从未见过她的任何影像资料。我想,用不了多少年,嫲嫲就真的没有人能够记起,就真的沉寂了。
今年清明,照顾82岁父亲的缘故,我不能回老家上坟,谨以此文纪念我的嫲嫲,愿她的在天之灵能够享受到另一个没有纷争世界的富足和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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