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泉:一场中年的窑变
黄伟斌
很多年没有跟流泉促膝谈心了,这些年,虽然居住在同一个城市,忙着去扼住命运的咽喉,却时不时被命运掐得翻白眼,联系就少了。印象中,流泉一直就是那个瘦小的、略带忧郁的中年诗人。直到离开丽水两年后,在微信中听到一首诗朗诵《纸故乡》,诗作者正是流泉。当我听到“记下人间慈悲,慈悲即故乡“的时候,心头微微一颤,马上给流泉留下一条信息:“流泉的诗歌风格变得如此明亮!”两天后,当我的脑海中还回响着流泉的诗句:“一张纸上/最苍茫的部分是异乡/而最明亮的那一部分,被我视之为:故乡”的时候,一本新书《流泉诗选》已经到了我迁居城市的案头。据流泉说,这部诗选中绝大部分诗作,都创作于2018年之后,而这,正是我与作者交往稀疏的时间段。
记得多年以前,我在一篇发表在《浙江作家》杂志的评论里,分析了流泉诗歌中沉郁的的中年意识,用诗歌书写生命的沉痛、疾病和死亡,这是我对流泉诗歌的印象,但这本诗选让我惊讶地发现,这位多年的老友,心灵发生了重大的变化,这种变化如此之大,如此之华丽,我可以称之为“窑变”,这也是他一首诗歌的标题:“窑炉中的嬗变/大抵与尘间人生/相仿。而中年,恰恰置身在/火焰的锋芒中”。在这部诗选中,我看到了一个全新的诗人和朋友,我看到,面对一片碎瓷,一块爆裂的玻璃乃至六月的草籽和日落,在对事物的体味中,一部个人史明亮展开,心灵的釉色在生活的火焰中焕发出奇异的光芒。这正是诗歌的迷人之处,在连续的写作中,流泉呈现了一部窑变的心灵史——“正如一个人的前半生/总是为下半生/准备的”。
我特别喜欢诗选中的《认识论》一诗,作者发现,“年过半百/必须重新开始”,重新审视世界观,重新审视内心与外部世界的关系,抵抗一种摧毁性的力量,从而,在溺亡的时间大海中,“一个中年人/即将沉沦之际,紧紧抓住/一根缆绳不放的/心跳……”更令人欣喜的是,流泉没有像传统诗人,尤其是古体诗人一样,返身观照自身,把一切外在的际遇和创伤都当成时代和社会的不公正,而是转向外部的世界,在松果、星光、大海的波涛以及行走在一条村道上时,目击人类共同的命运,在事物的爆裂声中,聆听希望之种子发芽的秘密声响。因此,这些诗句发出钻石一样的闪光,“与这个人间互相咬合“,从而超越生和死、爱和恨的边界,萌发了“绝望之后我的全部希望”。
我一直困惑与中国现代诗歌的方向,与外部相比,由于是属于象形文字体系,汉语言的韵律不如基于表音的字母文字富于变化;而在向传统汲取灵感的时候,由于中国传统诗词最美好的时代,还是一个单音节词的时代,与现代汉语的表达方式有很大的区别,现代汉语还在成长之中,从《尝试集》开始的现代汉语诗歌实验,至今还在路上。这次,我在流泉的诗歌中,发现了他对语言问题的深刻体认和自觉,我发现,他往往选用简单的、日常化的词语,将一个普通的词语放到一个全新的语境下面,发掘词语的的张力,让一个个词语,“像石头一样,坐在那条通往更深处的/不可知的河床上,独自/闪着光”。这就是诗人要奉献给现代汉语的礼物,让汉字鲜活起来,成为面向当代世界和当代问题时强有力的表达工具,而诗人的工作,就像“在瓶瓶罐罐中/盛放一个中国”。很高兴看到,诗人在这方面做出了非凡的努力,正是有了这种自觉,流泉甚至能够在相当口语化的情境下,表达幽微的感情,如《与友书》,这首诗歌是口语化的,每个字,即使平时不读诗歌的读者也能看懂,一行行的诗句好像也都很平常,就像我们在散步时、在酒桌上的聊天,但诗人就是用这样一行行普通的语言,把情绪推到高潮,并让读者怅然若失——“他说,这些信再也找不到投递的/邮箱了,就有人开始在/酒桌上读,在北风南下的无数个黑夜里/读,就有人在晦暗的灯光下/偷偷地,抹泪”。
中年是一座废墟吗?流泉说,不是的。被命运掐得翻白眼的我们和他们,拾掇着一地废墟,还是盼望着在废墟上有新的生成。当烈焰舔舐过生命,窑变发生,焕发新的光华,就如诗人的发现:“我所遭遇的一切/都是仁慈的”。
“尘世啊,总有/那么多悲伤,等着我们/去原谅,就像/一本书滚过那么多黑色的文字/需要,一张白纸/原谅”。能够读到这么好的汉语诗歌,是一种幸福,流泉用诗化窑变的人生经验,明灭闪烁在读者道路的前头,以星光的方式。
作者简介:黄伟斌,资深媒体人,文化学者。现居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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