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的时空:流泉诗歌中的空间感
麻思怡
丽水诗人流泉,其诗歌多描写山水景物,自然山水成为他寄托生命的一个载体。关于生活的喟叹,关于个体生命的遐想,在山水中嫁接成文字,表现出了强烈的空间意识。个性化的空间构建、组合与转换,恰如一脉流泉,徜徉于山水之间,流浪在生命的时空。
一、空间感转换
流泉诗歌的空间感首先就体现在他词语的表达上。他的诗歌语言以其简洁、凝练、有效的形式,在词语相互之间的变换中,形成了独特而典型的空间意象。造成各个空间感之间的相互转换,给读者带来极致的审美体验。比如流泉的这首《赏樱》:
樱花先于我盛开,四月初到达樱花园
我又迟到了一步
白色的花瓣将季节的心事收藏
一些风,专注过往
不关心一个人的流浪,只为花开的瞬间
我想起了去年的冬天,我对你说
我要看樱花
我来了,而你却把彼此的承诺卸下
不说一句道歉,不说去年
已不是今年
与我一样赴约的人,看不见那一张时光的脸
一荔说,樱花谢了,紫荆还开……
流泉的语言表达是极为平静的,然而他的语言看似平静,可平静之下却有着隐忍的力量,营造出平淡而浓烈的诗意。这首诗共创造了四个意象,即樱花、花瓣、风和紫荆,这些都是自然生活中时常可见的事物。但仔细品味一下,这几句诗与意象之间的关系是具有连贯性的,正是这种连贯性使这些意象区别于一堆简单的词语,从而建构出一种诗词之间相互转化的空间感。
首先,这首诗塑造的画面感很是成功。第一层画面便是诗人去赏樱晚了一步,花瓣已经开始飘零。第二层画面便是风吹散了樱花,让诗人想起了往事。这第三层画面便是诗人在回忆往事,与人相约,然而赏樱的人却失约了,没有一句道歉,充满了遗憾。这最后一层画面便是诗人自己的想象了。诗人的亲人对他说樱花谢了,但是紫荆花开了。这句诗没有写紫荆花开的样子,然而满满充斥着的便是紫荆花开的想象。这四个画面看似没有相关性,然而一层一层的画面叠加下来,作者的情思也慢慢凸显了出来。樱花、花瓣和风是具体存在的,这些词语能够激发读者的想象,使读者想象到樱花的枝头和随风飘落的花瓣。樱花在作者心里代表的是承诺,花瓣的飘零是作者内心的过往,而风吹动了作者内心的漂泊,亲友不在的落寞使作者更显孤寂。紫荆花开虽然是现实中的具体事物,在诗句中,这却是诗人内心浓厚的思念亲人的情感的代表。这四个画面既彼此独立,又相互关联,在樱花、花瓣、风和紫荆这些意象中,樱花、花瓣和风是属于意象中的“象”;而“紫荆”是作者的联想,属于意象中的“意”。这四种意象之间的关系是相互传递的,既是诗人真实观察的画面,也是诗人联想的描述。将外部的客观世界慢慢转化为一个内部的想象的空间。这四个词语之间的成分的相互传递,在其传达的空间里产生了新的结构,这个结构就是作者力图要传达的情感,也就是这首诗歌意象传递的灵魂所在。
其次,流泉的祖籍是湖南娄底,所以他的一些诗歌中总会弥漫着淡淡的漂泊感。流泉的诗句给人的感觉永远都是平淡中带着浪漫的色彩,随之情感在结尾恰到好处的升华。正是由于他语言的凝练,激活了读者内心丰富的想象空间。细读流泉的诗,其最多出现的意象便是“风”,这首诗也不外如是。流泉借助“风”这个意象去建构他心中的思念,为读者营造了诗人在外漂泊的稍显孤寂的身影。他的语言并不是随意排列的,流泉写诗是极其注重意境的,这就构成他蓄满了张力的空间感。流泉先写现实已经发生的事情,樱花已经开了,接着写“白色的花瓣将季节的心事收藏”。然后写风吹过之后,便又是诗人心中过往所想,再回到现实中紫荆花还开着。这种“内外”的描写方式,用平淡的语言将语言空间的深度发挥出来,唤起了读者内心对漂泊感的感同身受。
流泉的诗歌用看似简单平易的句子,却在一系列意象的转换中,造就了这首诗不同层次的空间感。而他诗歌一层又一层的空间画面感也在他词语的变化中不断的转换、升华,用素朴自然的语言,来唤起人们内心的想象和联想。
二、空间构建
流泉的诗歌空间感不仅体现在词语的相互转换中,他写诗也极其注重内在节奏的构建。具体体现在流泉诗歌中情绪的变化起伏,以及感情与意象的疏密相间所造成的一种变化感,而正是这种变化感给读者带来了空间体验。
在流泉的诗中,“轻”这个字总是出现,“转过身时,桃花已谢—/我不能就此幸灾乐祸。这尘世的桃色/轻了许多骨头”(《桃花赋》)。流泉的这首诗写得极其纯粹,没有整齐的诗歌形式,也没有严格的押韵。看上去形式自由,结构松散,但字里行间总有发人深省的情绪在流动。这样的诗歌情感打开了读者内心的想象空间,将内里的某种情绪引导释放出来。这句诗的语言内部流淌着诗性,组成这句诗的语言:“桃花、我、桃色、骨头”。它们在相互暗示,也在相互映照,充满了可想象的意味。语言的内部之间存在着一种蠢蠢欲动的张力,派生出自我衍生的力量。“我”与“桃花”之间的关联,存在着一条隐形的诗性通道,以致于使“我”向“桃花”所持有的情感向上偏移。“我”与“桃色”之间的关联,使得“我”向“尘世的桃色”的对待上偏移。这前两句诗是作者的情绪表达,随之情绪转而开始攀升至另一程度。将读者从作者的情绪感受中突然带到另一层想象空间上,充满了内在节奏的转化。“桃色”与“骨头”之间的关联,使“桃色”向“骨头”哲理意味的含义上承转。桃花的“轻”与这尘世骨头的“轻”,在流泉意象的安排下,构建起一层迷离般的诗境。在诗句的往返中,营造出一种令人回味的效果,达到了诗人与读者的情感的和谐统一。诗歌的内在节奏变化就体现在这每一个意象的选择上,每一次阅读后的回味,都在往外屈伸、延展或扭转,语言也就在这样的节奏中,构建起了诗性的空间。
再比如,流泉是一位在外漂泊的诗人,这种在外漂泊的感觉就体现出了身体的轻或重。所以不难发现,在流泉的诗中,轻与重总是相对出现。流泉把握着轻中有重,重中有轻的哲理,将他的情绪起伏变化架构在轻与重的桥梁之上。比如他的这首:“那些叫我小娄的人/都不见了/作为小,我每活一天,似乎都是/多余的/一块铁的老去/除了木讷,或许还有散了架的/骨头,越来/越轻”(《例外》)。前几句诗句,诗人以平淡的口语叙述出了时光的残忍。流泉没有写以前,却用他的语言暗示,将以前与现在进行了组接,形成了跨时空的空间画面。接着诗句所表达的情感略微顿挫,我们好像看到了一块铁一生的时光。“铁”是没有生命的,流泉却将“铁”老去的画面呈现在了读者的眼前。这是流泉改造的空间,虽然和现实世界的空间不符,但就从诗境而言,读者从有生命的世界转换到了没有生命的“铁”的世界,心境充满了别愁和无奈。“每当暮色四合/遥望故乡,一声声召唤穿越时光”(《例外》),诗人在外漂泊的感觉在夜晚的时候尤为强烈,产生出一种穿越时光的轻飘飘之感。这句诗看似写“轻”,但我们都知道思念的负担是重的。读者在“轻”与“重”的概念之间反复横跳,也就在诗人思念的情绪中反复的去琢磨。“一座大山,正支撑着我嶙峋的/脊梁--”(《例外》),缱绻的召唤更加重了诗人内心的漂泊感,使人联想到漂泊在外,孤寂寥落的身影。这首诗,每一句诗的往返回味,乡愁都能在每一处的意象上体现出来。
流泉的这首诗承转自然,顿挫有致,这种反映在身上的漂泊感,建构起轻与重的空间感觉,具有鲜明的内在节奏,使得诗作产生一种空间的距离感,让读者在流泉的情感变化中沉浮。
三、意象组合
流泉的诗歌大多是写山水景物的,他利用意象的巧妙组合来描绘特殊的空间层面。在诗歌中,流泉的诗句并非写的平平实实,也没有用到牵强附会的比喻,而是采用一些事物的意象的组合来表达一种感情境界。流泉的这首《仁寿寺》,就是通过意象与意象之间的巧妙组合,给读者创造了极致的空间感受:
此前,已把头颅一再压低
已把俗世烟火,一点一滴,掐灭
只留下风与空气
我是一片孑然的黄栎叶
残忍中,逃离凡俗之躯,卸下周遭的迷离
素衣素裤,双手合十
陈述全部怨怼,我祈求宽恕
还我仁,还我寿,还我众日子中的自由自在
化蝶去
风吹着骨头,吹着我的呼吸
本该碎尸万段
从今往后,不能背上变节者的恶名
这首诗的审美空间由诗人的视角形成,是流泉用亲身经历的事情加以排列造成空间的转化而形成的。流泉诗中的意象总是在生活的刺激中发现,并非凭空捏造。他朴实无华的先写去仁寿寺的情景,再切入到他生活的琐碎,从这些司空见惯的生活中发现了诗意。这首诗歌的第一层意境便是,诗人压低着头颅前往仁寿寺,感受着风与空气在身体周边围绕着。诗人像是一片孤独的黄栎叶,素衣素裤,双十合十,在怨怼,在祈求宽恕。这是视野中的意象。而第二层境界就需要我们深思。作者化身孤独的“黄栎叶”,化“蝶”,都是在为“变节者”做准备。在面对俗世的羁绊,作者借“风”这个意象,表达了自己坚守节操的决心。看似作者是因为俗世的烦恼而去仁寿寺陈述怨怼,去乞求宽恕。其深层意味便是,诗人要去追寻自我,追寻自由。不会为世俗而折腰,不会改变诗人的志向,这些都是诗人的切身感受。将亲眼所见的意象和亲身感受的意象结合在一起,怀着对尘世的迷茫,走向仁寿寺寻求答案,展现出一种由刚开始的迷惘到寻求答案后的坚定的信念。这样的境界正引发了“从今往后,不能背上变节者的罪名”的感慨。这首诗所呈现的意境,并非刻意为之。是作者从刚开始的封闭状态逐渐走向开放,再在这种意象之间的相互组合下,造成了层次之间的相互叠加,造就了读者的空间想象。
“在诗境的创构中,诗人运用一个或多个富有张力美感的意象联系成为一定的意境断面,这样,诗境画面就表现出空间张力美感,诗人运用富有张力美的意象既可以拓宽物象境界的空间感,使得物境空间具有阔大广远性的张力美,又可以拓宽情意境界的空间感,使得‘意念的空间具有深幽邃远、含蓄隽永的张力美’。”[1]流泉用他的方式,清晰的将这种信息传达给读者,从而引起一层又一层的意境空间,供读者解放自己的思路,自由发挥。
四、空间的再创作
流泉的诗歌追求“简单而意味”,内含无限渗透的不懈之力。他的诗歌常常给人以积极向上的表面,但细读品味,我们也会明显感受到流泉那些隐隐的矛盾以及为解决这种矛盾而带来的努力与纠结。进而读者在这样的空间结构中,读出流泉的超脱与通达,给读者产生无限的冲击力。试着简单分析一下流泉的这首诗《草字头的春天》:
赞美过梅花的人,同样赞美桃花。
赞美过桃花的人
也一定在赞美着漫山遍野的迎春花、油菜花......
而春之美并非就由鲜花铺就
我看到了青草无边
青青的草色,在蔓延
我原本一芥草民,在草字头的春天里
保持草的本色
不花哨,不潦草,不油头粉面
不与春风为伍
我懂得如何去歌颂,静默中
写就尘世的隐忍和宽容
万紫千红不过一时绚烂,而青草无边
则是一世向往
我是草民,草字头里贴地而行
没有什么比草根坚硬
春天,生长在青青的草色里
岁月带不走我的欢颜
流泉的这首诗歌简约而含蓄,在他的诗歌中,意象的传递和表达会留有一丝丝空白,而这些空白就需要读者发挥自己的想象去理解并填补。“我是草民,草字头里贴地而行”这句诗句的“贴”字,就给予了读者无限的想象空间。在草与地两个意象之间穿插了动词,可以是挨近地面行走也可以是是贴合地面行走,这样意象的叠加使画面感的层次丰富立体了起来。通过一个意象与另一个意象的叠加,增强了意象的表现力,让读者在这样的意象群中重新构建了空间体验。这种具有“创造性”的写法,意象的表达途径被进一步拓宽,让读者可以有机会进行“再创作”的空间。对于读者来说,这种“再创作”的空间往往令人沉溺其中。这种“再创作”的形式,也大大提升了我们的精神境界。如果不是经历过生活的种种诱惑,是很难写出“我是草民,草字头里贴地而行”这样的诗句的。看似平易,可给读者带来的冲击力是巨大的。让读者在他的诗歌中,一齐陷入矛盾以及为寻求矛盾带来的努力与纠结,继而感受流泉在诗歌中带来的超脱与通达。
再比如流泉的这首《母亲坐在厢房剪窗花》:
父亲推开门
小蝌蚪就会找妈妈
母亲坐在厢房
剪窗花
樟树下,蚂蚁
一粒一粒的,沿着旧门楼的
青砖,往上爬
我小小的目光,顺着蚂蚁的攀爬
一粒一粒的
也往上爬
上面是什么?
风挨着风,云朵挨着云朵
那会儿,不知道
什么是远方,地平线上,火车
轰隆轰隆跑,不知道
铁道线尽头是波浪,是大海苍茫
母亲坐在厢房
剪窗花
剪呀,剪呀
夕阳西下
风把剪刀丢到落日后面
现在,终于看见
———流水是如何在一把剪刀中
走失的
这首诗歌同样给予了读者无限的想象空间。“父亲推开门/小蝌蚪就会找妈妈”“风挨着风”“风把剪刀丢到落日后面”“流水是如何在一把剪刀中/走失的”这几句话,在我们现实中,都是无法用逻辑来解释的。这是因为,流泉给这首诗足够的留白空间。父亲推开门,怎么就会是变成小蝌蚪找妈妈呢?风是我们肉眼看不见的,作者却写出来风紧挨着风;风是无实物的,却能把剪刀丢到落日后;再还有,流水是不可能走失的。不仅如此,流泉还通过意象的创造和传递的手法,来突出意象的表现力。风对大多数人来说,承载着不同的含义。当风被冠以某种情绪时,它便超越了现实的理性逻辑。再看这个流水,初读给读者以平淡柔和的感觉,但细细回味起来,这就是作者在感慨时光的流逝。他将自己的相思寄托在流水这个意象上,而走失的剪刀便是他对母亲的怀恋。作者结尾的这句诗正是其点睛之笔,让整首诗在刹那间活动了起来,将抽象的“思念、距离”转化成具体的“风、流水”。他的这种“再创造”的写作手法,将意象的留白、创造和传递结合在一起,将理寓于情中。让读者在阅读这首诗歌的时候,仿佛真切感受到了思念时的淡淡愁苦。
流泉这种独特的空间意识写作,不仅使读者自发的感受到冲击和想象力,还能让读者有机会进行“再创作”的空间,让诗歌不平凡。
流泉对现实的观察是很敏锐的,当下社会充斥着“物质追求”和“肉体欲望”,而流泉总能及时摆正自己的位置,并将当下的感受和体验用文字表达出来,从而在一定程度上给予读者以反思。在日常写作中,流泉诗歌的灵感来源于客观世界的观照,也就是诗歌来源于生活。“艺术家生活的空间环境,往往是他获得感知经验的重要来源。因为,‘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说,生活不是抽象意义上的泛指,而是指进入艺术家感知领域的那一部分现实,它是整个生活中的一部分。’”[2]流泉的诗随着对生活和生命的感悟渐渐沉积下来,用简明而富有情感的文字为读者营造出通透的世界。因而,如何去发现日常生活中的诗意,如何将“无意义”的变成有意义的东西,这就需要我们有一双认识这个世界的眼睛。
参考文献:
[1]
胡立新.论古典诗歌意境的空间张力美[J].黄冈师专学报,1993(01):53-60.
[2]刘雨.艺术经验论[M].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
(作者麻思怡系丽水学院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