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额和王扶林的心事
(2024-07-19 08:33:00)| 分类: 浪花淘尽 |
高鹗起先是《红楼梦》的读者,然后是刊播者。读着刊着就将《红楼梦》的后四十回补起来了,和曹雪芹一起永垂不朽。
一部书,前者现而后者残,高鹗用四十回、二十七万余字的篇幅将它补起来,这是一桩功德。因为是两个人的合作,所以他是不易的,他既要给人呈现宁荣二府如何“起高楼”,怎样“楼塌了”,直至“运终数尽”完整过程;又要经得起读者掩卷遐思时的推敲:高鹗的演绎和曹雪芹是否一脉相承,是不是无缝对接?
知道八十回是个界,所以过界之后的阅读就会让人多一份留意和用心,留意高鹗是否歪曲了曹公的意思,会否在人物命运的把握上夹带“私货”。
就人物大的命运而言,高鹗是不容易“作弊”的。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时见到的正、副册及又副册上已经就金陵十二衩等一应女子都做了预言式的规定,调子早就定好了,它对高鹗是有约束的,跑火车是不允许的。就故事的结局而言,《红楼梦》十二支之《聪明累》也已经做了预示:“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高鹗必须且忠实的遵守了这种预示,将大厦“忽喇喇”地倾覆写得异常急促:抄家,流放,绑架,出走,死的死,亡的亡,树倒猢狲散,飞流直下,摧枯拉朽,断壁残垣!
本来说好的,一切都将付诸东流,高鹗可以休矣!可他偏巧在一百十九回里,不仅让宝玉和兰哥都“中了”,还赦免了大老爷的罪名,珍大爷不但免了罪,仍袭了宁国三等世职,荣国世职,仍是老爷袭了,俟丁忧服满,仍升工部郎中,所抄家产,全行赏还……
高鹗似乎是对“好一似食净各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结局心有不甘,他或是出于对于曹雪芹身世的同情,不忍哀鸿遍野,或者说摆脱不了“大团圆”的中国式剧情,要续貂一个“兰桂齐芳”、“家道复初”的尾子,给荒草凄凄的大观里注入了生机,在没落腐朽的宁荣府中安插了盼头,给杳无音讯、归去来兮的宝玉在人间种下一个凡胎。他也许想不到的是,此举虽则完成了自己的一桩心事,却给后世的读者留下了噱头:高鹗之心的“硬性”比不得曹公!这也就使得八十回前后的演绎有了痕迹,这算不算是高鹗续红楼的一件憾事,也许因读者喜好而异,我觉得有些不对味,好比哀嚎的队伍里不宜歌唱一样,悲剧的氛围是需要用毁坏去养护的。
王扶林1987年版《红楼梦》早已成为影视剧的经典,其编剧的难度并不在高鹗续写后四十回之下。1987版电视剧《红楼梦》已然成为了经典的几十年里,将它和原著对比,揣摩改编者用心,不仅大有人在,而且似乎也从未停止过。
电视剧《红楼梦》结尾部分改动的幅度最大,就人物而言,最增色的是刘姥姥,最颠倒的是贾芸。
原著曹雪芹笔下贾芸虽则伶俐乖觉,但却有些巧言令色,而高鹗的后四十回里,贾芸则流入另类,几乎游手好闲,无恶不作了。但在1987版电视剧的结尾,他和爱恋着的小红成为一个英勇救主的角色。“这个少年,曾经低下了头,只想为自己找一个活命的前程,可是当繁华散尽,只剩荒唐的时候,他清醒地逃离贾府的牢笼,有了自己的生活”——对贾芸、小红甚至于倪二等人安上一副侠义的肝肠,是部分红学学者的主张,编剧者如此这般去采信自然有其用意所在。
电视剧结尾里刘姥姥的表现最令人荡气回肠!
原著里刘姥姥四进荣国府。第一次是为了借钱,刘姥姥靠着自己的实诚,外加周瑞家的不却旧情,特别是贾府怜贫恤老而获得成功。第二次是携带瓜果菜蔬来感恩,劫波过后,“头一起摘下来的瓜果菜熟没敢卖,留的尖儿孝敬姑奶奶”。这一次刘姥姥被贾家八竿子打不着边的亲戚留住下来,游历了大观园,吃酒、说笑、打趣……刘姥姥靠自己城府的人生阅历,或有意或无心的表演与表现,赢得贾府上下长幼的欢心,无心插柳中获得了丰厚的回馈。从老太太、贵公子到丫头侍女,贾府上上下下的馈赠使她满载而归。第三次是听说老太太过世的消息之后赶来探望,刘姥姥和荣国府的关系毕竟不在台面之上,因此,老太太过世刘姥姥是无法从礼节的程序上获得信息的,她旁门左道里得知这个噩耗之后,“唬得连豆子都拿不起来”,全家哭了一场之后,决定不管真假要进城瞧一瞧。这一次,她见到了有恩于自己的凤姐,凤姐已经将刘姥姥视为知己,在生命弥留之际,抓着刘姥姥这根救命稻草,既祈求为自己求神祷告,又托付巧姐的余生。刘姥姥这一次在贾府的进出匆匆匆忙忙,她要立即回去,到村庄附近的那些庙宇里为凤姐烧香许愿,挽救凤姐危在旦夕的生命。最终她没能救赎凤姐的生命,但她竭尽全力,忠实履行着凤姐的嘱托,体现着她人性的光辉。第四次进荣国府适逢贾芸、贾环等人骗卖巧姐,平儿手足无措之际,刘姥姥的到来,化风险于危急,她偷偷将平儿和巧姐藏进自己的家里……
1987年版《红楼梦》对刘姥姥前两次进荣国府几乎未做改动,甚至于台词。电视剧略去了第三次,改动了救赎巧姐的情节。刘姥姥探望凤姐时,从羁押在羁候所囚房里的凤姐嘴里得知巧姐已经被卖,落入风尘,且远在南省瓜州的藏春院。落入风尘有远在瓜州,这就增添了救赎的难度,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刘姥姥并没有畏惧,立即表示“豁出我这把老骨头也要把她找回来”。故人天远,刘姥姥说到做到,两度跋山涉水,风烟万里,银子不够,变卖田畴屋舍,赎巧姐于虎口……
王扶林的用心令人感叹,想当年,无论出于何种动机,凤姐给过刘姥姥“一瓢饮”的资助。那一次,知羞耻的刘姥姥出于无奈来到荣国府向凤姐求助,她“未语先红了脸”,拐弯抹角难以启齿之际,善解人意的凤姐打断了她:“不必说了,我知道了”,凤姐一边用暖语熨帖着刘姥姥褶皱的内心:“若论亲戚之间,原说不等上门来就该有照应才是……”;一边拿出了二十两银子的资助还附加一吊钱的盘缠。刘姥姥二进荣国府,本本意是来感恩,谁知竟然获得了比一进荣国府更丰硕的馈赠……刘姥姥是淳朴厚道的,在生活艰难困苦面前所表现出的韧劲和乐观,是千千万万底层生命张力的体现。“受恩深处胜亲朋”,刘姥姥懂得知恩图报,倾其所有也要救巧姐于危难,这种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品德,任何时候都值得人类去弘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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