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岁一枯荣(二)
(2022-08-08 17:47:53)
标签:
苦难情感 |
分类: 亭下晾心 |
关于架势和架子的问题父亲对我有过谆谆教诲。
父亲教人干活首先要让你体会动作的要领,这作为一个农民而非体育教练来说有些不可思议,你若不以为然的话,父亲会严厉的呵斥你:干活就得有干活的架势,放不下架子就干不好活!起先这些类似于功夫之外的训诫最让人不能接受,干活就干活,讲究那么多于事无补的形式的东西最令人心烦。比如,凡用刀斧、锄头之活,除了弯腰之外,两腿必须岔开,理由一是省力便于弯腰,二是借势发力,尤其可以避免刀具伤害腿脚。再比如,起稻把时(将田间收割的稻子捆成的捆用撑篙挑起,一头一捆,然后交给别人肩挑至稻场)两腿要尽量踩陷入泥,好处一是是身体重心下移易于稻把上肩,二是两脚稳当重心牢靠不易折腰……诸如此类,当父亲知道我把这些当做耳旁风的时候,从呵斥变成无可奈何的警告:伢几个不听大人言,受苦在眼前!的确,在后来的劳动中我因为不得要领吃过不少的苦头。砍柴时,手起刀落,用力过猛,刀刃劈断柴火之后砍向没能岔开的左腿!耙锄做埂时,脚陷淤泥,因为不曾岔开,用力将深入烂泥之中的耙锄拎起时,耙齿钉着脚趾,鲜血染红了泥土……从此以后,我便学会了干什么事情一招一式,从架势做起,很多时候总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再后来,我谋得了一份公职,逢年过节回家陪父亲母时,父亲总是不忘提醒我:做人不端架子,做官不能欺上瞒下。父亲的意思我懂,不能端架子是指对待乡里乡亲和自己的亲朋好友不能摆谱,父亲不懂得官吏的区别,之所以还要加上一句“做官不能欺上瞒下”,这是把我那份微不足道的公差当成了那么回事。想起先前做农活时他教我的那些架势,就能领会出父亲的交代是为人当差的一种姿态,是做人做事的架势,同做活一样,于做人做事有益。
最怕和父亲一起薅草和锄草。
薅草和锄草是农活中必不可少的活,薅草和锄草的差别在于一个在水田里一个在旱地中,一个直接用双脚轮番薅扫,一个借助锄头铲除。薅草和锄草的本质和目的是相同的,就是运用人工干预的手段限制自由竞争,不断地将那些企图和庄稼争夺光、水和养分的植物薅锄掉,最大限度的让庄稼能够享受独食,扶助庄稼生长。
父亲干活向来有强度,常常是要达到人困马乏、锄禾日当午的境地。薅草又是一件最辛苦的活,烈日炎炎中,手柱一根竹棍,在上无遮掩的稻田里,在深陷泥淖中艰难的前行,前行中一脚站立,另一只脚做工,如此交替,反复不止。做工的那只脚趾钩如鹰爪般抓住田间的杂草,划拉中将其践踏于深层泥淖里,使其不复再生。庄稼一般要锄三次草,乡下称为三浇。水稻从插秧到收割的三次薅草中最辛苦的是第三浇,水稻快要抽穗了,水放掉,烤田,脚下泥巴变得硬棒起来,用力更大,水稻的禾秸齐腰深,酷热更加难当,弓腰越发困难,尤其是一种叫做稗子的植物在经历了瞒天过海的生长之后终于露出了尾巴,薅草就多了一件事情,要将隐匿在稻禾中的稗子剔除掉。像图穷匕首见,水落石出一般,稗子从春天走到夏天,几乎穷其一生的生长,到这个时候就要成就自己了,虽然它乐于和稗子为伍,但它再也无法隐瞒自己的本性。庄稼人是容不得这一点的,前面的错也就错过了,他们绝对无法容忍稗子的一错再错,容不得自己辛勤汗水浇灌的种子里鱼目混珠!稗子叶片颜色浅淡,禾杆圆,禾秸毛涩……父亲手里逮着稗子、手把手教我辨认稗子和稻子的不同,可是,这对于一个新手来说,能够准确分辨出真假美猴王需要有一个不可逾越的过程,这个过程中,我不仅不能完全清算田间的稗子,甚至于还会制造冤假错案,冤枉很多无辜的稻子,将它们从自己的队伍里揪出,这样事情偶尔出现父亲会诲人不倦的唠叨,如若反复出现会遭到父亲不留情面的呵斥。
和薅草不同的是锄草,锄草大多是地里活,锄草的对象除了少数如野豆、野麦之类有乔装打扮的高仿外,大多数的草是以本来面目出现,它们无处不在的与庄稼为伍,赤裸裸的要和庄稼争夺阵地。
锄草时,父亲因地制宜、因人而异地向我传授根除杂草的方法:有的拦腰斩断,有的连根拔起,有的深埋十八层地狱……但是父亲对待稗子的功夫在对侍几种很不起眼的植物上却表现出无可奈何来,这种无可奈何曾让我在厌烦了他的说教时获得过快意,在父亲乐此不彼的忙碌时我哂笑他那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徒劳,也笑那一班和父亲作对的倔强的花草们。那些被叫做野草的植物中有一些我叫得出名字而且从中受益过,比喻说半夏和地藕;更多的是我叫不出名字,不过它们顽强更生的模样已经深深根植于我的记忆中。锄草的时候,半夏和地藕虽然也如野火烧不尽般伴生在庄稼地里令人生厌,但是因为它们在庄稼收割之后可以挖出来卖钱,所以人们对它们的厌恶程度大大降低了。让人深恶痛绝的野草则不然,尤其是令父亲都奈何不得的那两种!一种是长在玉米或豆子地里针叶成球的植物,绿莹莹、毛茸茸、一撮撮地点缀在地里,满天星,父亲称呼它“猪毛球”。还有一种矮矮的柱形野花,父亲居然也叫不出它的名字来,细小的圆柱形花冠像鸡毛掸子,也像插满了白色糖葫芦的草靶子,上面粘着白色的绒毛,那应该是它的花瓣,花瓣里藏着数不清的黑种子,芝麻点点。这两种野草的生命力极强,锄草的时候任凭你使尽千般手段,都能绝处逢生。季节过了,玉米抽穗了,豆子结荚了,猪毛球和柱形的野花仍然在属于自己的一席位置上与庄稼共生着,一起走向传宗接代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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