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策

  文＼惠振坚

　　我说，一个人的决策影响一座城，三十年后，这种影响仍大到让人们在路上止不住地抱怨。

　　鸣听了我说的话，脸上是难以置信的坏笑，说怎么可能？那是你恨一个人吧，无形中放大了他的影响，他要是当他是空气，影响便不存在了，忘记也是一种自我救赎。

　　鸣近来对我讲的话总是第一时间表示怀疑和反对，好像不抬上一杠，就算不上是说话，在对话中无形失分了一样。我说，你先听我把这件事说完，你讲的话单独来看，完全在理，但放在我要讲的事情上，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鸣吞了一口唾沫，似乎把要讲的什么话也吞了回去，难得地没有继续表示异议。

　　那几乎是三十年前的事了，我说。我在他嘲弄般的眼神注视下，我感觉说话底气不是很足，好像自己是在冒充一位亲历者，用所谓的历史在教训不知情的孩子。鸣也只比我小十岁，他应该也隐约地知道当时的情况吧，我其实只是试图唤醒他沉睡的零星记忆罢了。

　　那时县城道路两旁遍值法国梧桐树，在法梧的浓荫下，夏天很少烈日当头的感觉。县城主要大道就那么横竖几条，人们的日常生活内容就在法梧的庇护下有序展开。

　　对于头顶上的绿荫福利，人们习焉不察。因这绿荫，街道有几处成了菜农自发聚集之处，成了自发的农贸市场，极近便，近便到可以在自家附近或单位门前就把一天的菜疏买齐了。

　　季节在人们的头顶上轮回——法梧总是贴心的，冬天的法梧枯叶脱尽，暖阳可以无阻地播洒下来。法梧上最初的鹅黄淡绿透露出春的迅息，希望无疑是馈赠人们的最珍贵的礼物。而仅仅转眼间，法梧的浓荫便开始为人们遮挡夏季过于热情的阳光，深秋的法梧则成了诗人，诗句是翩然而下的金色落叶，逶迤长街的落叶也是季节最耐人寻味的叹息。

　　县城里最高的建筑是临江饭店，次高建筑是百货商场，这两处高楼是县民的骄傲，但凡说到高楼，是言必称的地方。县民可能会领外地偶然到访的朋友或亲戚登高远望，朋友或亲戚就会啧啧称奇，这个称奇自然不是对于建筑高度的少见多怪，而是触目所及县城民房掩映在法梧绿涛中的意外，远处为青山，近处为淹没在绿涛中的四条县城大道，若有风起，则涛声一片，宛如置身海边，这声音让心自然就静了，让欲望自然就平复了几许。

　　有人欣赏，也有人反感，我说。鸣以为我话锋已转，含沙射影，忙不满地回应，说这一会根本就没有说什么，你不要诽谤。

　　我笑道，我还在说那时的情况，不是说你。

　　新一任县委书记显然对整个县城单一的法梧行道树极为不满，他本人对花粉过敏，因而对4月至6月间法梧花絮纷飞大为恼怒，只要是开会打喷嚏就会迁怒于法梧，园林局一开始还反应迟钝，没有领会到书记必欲除之而后快的意思，只是天真地认为法梧不过是开花植物之万一，虽对过敏负有一定的责任，但功大于过，法梧的存在使得这个乏善可陈的小县城总算有一个特色，就像人穿着一件漂亮外衣，总不至于少数人过敏，就应推倒重来，行道树要十多年才能形成气势，才能遮挡烈日，推倒重来，老百姓是要骂娘的。

　　但县政府工作报告上很快形成了决议，认定法梧的存在对健康不利，每年造成县里医疗经费的浪费，落叶也给环卫工人增加了额外工作量。要适应改革开放的形势，不能满足于一成不变，对县城有计划地逐步实施亮化工程，在推进的过程中，相关部门要积极宣传，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在广泛征求民意的基础上，落实景观花木的替代工作。

　　决议后一周，让县民惊异的大规模砍伐法梧行动迅速展开，这件事上行动速度之快可谓迅雷不及掩耳，大家还没有来得及想像失去行道树的样子，行道树没了，街道亮了，确实令人感到一点新鲜，有人甚至哼起革命歌曲来表达莫名的欣喜－－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解放区得人民好喜欢！

　　在接下来的六月，人们才开始醒悟过来头项上少了点什么——烈日当头，凡上街办事或读书的学生都像是急着逃离热锅的蚂蚁，人们才发现，天上怎么每天都高悬着一千瓦的高温灯泡？人们原先的从容，林荫下的小情调，让人内心平和的绿意被剥夺得一干二净，盛夏只能躲在家中或单位喘息。要记住，当年就是风扇也是奢侈品呀。

　　鸣显然很急切，禁不住打断我，说不是改种行道树了吗？

　　我说，是的，是的，后来确实种上了行道树，在法梧把被尽数推倒后的第二个月，小树苗就运来了，好奇的人们围住种树的园林局的工人们打探是什么树种，园林局的人含糊地说，广玉兰呗。这是人们第一次听说还有这样一种树，听说能开很多很高贵的花，比法梧要高贵一万倍！

　　当时才种下的广玉兰有两人高了，上面有四五片叶子，叶片倒不小，人们看着，希望在内心荡漾。

　　鸣挥手打断我，说，我知道答案了，你不用继续废话啰嗦了，广玉兰不宜作为行道树的，十年二十年也遮挡不了多少阳光，生长极为缓慢。真要长高了，又极易在暴雨或刮风的日子里折断，甚至于说的不好听，就是一个既不中看也不中用的东西，放在园林里某个角落当成观赏类植物还行。

　　我苦笑了一下，说鸣也太不懂含蓄了，这样说，真是一点也不给有关部门一点面子啊！

                                                                                                                                    文＼惠振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