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甲虫

  文＼惠振坚

　　军在二十九岁前是一个不知什么叫害怕的人，正是几乎每个年轻人都经历过的踌躇满志的人生阶段，年轻意味着挥霍不完的体力和精力，年轻还意味着朋友无数。军在朋友家打麻将，带去的五岁的儿子在麻将桌后独自玩耍，朋友家有许多孩童的玩具，虽然许多玩具残破了，儿子玩起来还是乐此不疲，破手枪，破弹弓，还有一些零散的积木，玩两个小时不成问题。军放心且投入地酣战。

　　军在多少年后仍不断地忍着剜心之痛回忆当时的每一个细节，好像这样就可以穿越时空遂道，去改变某一个环节，扭转整件事情结果。

　　在想象里，确实是在军的想象里，也只能是在他的想象里。他看到儿子从那一堆玩具里发现一只塑料小船，脸上现出意外的惊喜。儿子一开始把船在桌子上推着前行，穿过积木设置的各种障碍，后来，儿子的目光开始四处搜寻，客厅里除了麻将的噼叭声，再就是糟杂的话语，儿子根本不能理解，桌上那些小方块为何能让大人们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儿子开始起身找水，甚至都没有考虑一下客厅往里就是厨房，或者客厅另一侧就是卫生间，都有水池可以尽兴地让船儿在里面飘荡，儿子选择一头走出了大门，这个过程肯定会弄出声响，但被稀里哗啦的洗牌声淹没了，有人在喜形于色地讨论着那副牌的巧妙组合和过程中的耐心，那是大人们在麻将桌上少不了的自我表扬方式。儿子肯定在门口还犹豫了一下往哪个方向去找水源，然后拿定主意，走出院门，再也没有回头。

　　发现儿子不再客厅里了，军第一反应是起身看卫生间和厨房，接下来冲到朋友家大门口，门口车上也没有儿子，军开始慌了神，嗓音变调地喊，甲虫，甲虫，甲虫……

　　甲虫是孩子的绰号，从小就特别喜欢各种各样的小甲虫，装在小瓶子里能观察上半天，五岁的时候妈妈给孩子买来一件小汗衫，汗衫前胸后背各印着一只漂亮而夸张的大瓢虫，儿子高兴得要命，都不允许脱下来洗，得趁孩子睡觉了，赶紧洗好晾干。

　　听到军慌乱地喊叫，一起打牌的麻友也恋恋不舍地放下牌走了出来。来去的道路上阳光刺目，空无一人，军的朋友指着五十米开外的地方说，快到河边去找找。

　　从那天以后，喧哗的牌声、夹杂着牌桌上常态的争吵及儿子踉踉跄跄在河边行走，滑倒，被水冲走一百多米，倒伏在急水摊头的一幕幕场景就在军的大脑里反复播放，不依不饶。清醒的时候如此，昏睡的时候如此。每一次昏睡的时候那些情节有了一线转机，有了变化的可能。比如，军在梦中惊出了一身冷汗水，但及时发现甲虫的轻举妄动，在朋友家门前就成功地阻拦住了，军不顾牌友的埋怨，抱着孩子驾车绝然而去。有时梦向离奇的方面发展，军学会了水上漂，在甲虫即将没顶之时，军在数秒钟之内把儿子从水中拎起，儿子笑着说，爸爸，你真有本事！

　　军知道，与其说是梦对自己的不依不饶，不如说是军对自己不依不饶。遭此变故的家庭，妻子外出打工散心，舒解抑郁，却从此失去联系。军有很长时间不状态上，眼神如灵魂出窍般空洞，同一幢的住户看着心惊，却又不知安慰的话从何说起。

　　军在家里莫名就会撕心裂肺般哭泣。有一次，军突然地用刀子去扎先前自诩能摸出每一张牌的手指，扎得血肉模糊，鲜血直流，然后专注得像画家一样，在纸上涂抹。

　　军有时会跟每一个认识的人讲起当时的情景，当时朋友家客厅里的布局，意识到甲虫不在之后，奔到院门口，踩到朋友家的狗，狗发出连续的凄厉的惨叫，军在河边奔跑了一百多米，发现甲虫倒伏在水中，像正玩着捉迷藏的游戏，更远处一只塑料小船被杂草拦住了，在水中不停地轻晃……

 文＼惠振坚

照片与文章内容无关　Photo by Hui zhengji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