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这部西班牙电影，忽然对当年詹姆逊（编注：美国著名文学理论家、文化批评家）说第三世界的文本都是民族寓言，有些新的想法。电影是在墨西哥拍的，和我们一样，那里的中产阶级，开始聚居在城外封闭性的小区里。所谓小区，也不小，已类似于一座城邦。如广州的碧桂园，就算小，也五脏俱全，医院、学校、影院，各种类似于市政的系统。电影里，还有教堂和墓地。

到底是城邦，还是小区，其实有点难说。如果你买了一块足够大的地，有房产，有街道，有公共设施，住户们签下公约，修一道墙围起来，拉上电网。那么警察进来，要不要搜查证呢？住户们推选一位负责人，是叫主任呢，还是市长？

单从产权理论说，100平米是私人产业，1000亩也是私人产业。若这1000亩都是一家人的，外头立块牌子，警察就不能进来。1000亩上若有几千户人理论上也是一样，所以小区门口大多写着“私人物业，非请勿进”。但人一多，公共性就不可避免，每家人都有亲朋来往。从住户利益来说，放弃部分的权利，来换取公共性，一般而言也是划得来的。

每家人对小区公共用地和设施都享有权益，只要有一家人不同意向业主以外的人彻底封闭，小区的公共性就不可消除。因为对私有财产，必须适用一致同意原则，而非多数票原则。但在法律上，小区始终是私人产权，假设住户一致同意，他们能够“宣布独立”，成为一个微型的“城邦共和国”吗？在城门设立守卫，没有搜查证政府无权进入，就像无权进入普通的私人住宅一样。

我倾向于认为这在宪法上是成立的。只是你需要坐下来，和政府谈各种公共设施、服务的价格。政府用技术性的理由，就能使这个城邦共和国的乌托邦因交易成本太高而落空。只是政府不能说我不准你们这样。

中产阶级小区的兴起，在私法与公法、私人自治与国家政治之间，创造了微妙的地带。不过这部得到威尼斯新锐导演奖的片子，并不把焦点放在这里，而是说，促使一群富人用高墙电网封闭自己的世代，是一个什么世代？

这是一个充满先知咒诅气息的寓言。它夸大了小区的封闭性，假设住户都是上层中产阶级，他们签下盟约，从政府那里取得自治权，政府视这座小区为一项完整的私人财产，非经正当程序不得入内。围墙内的幸福生活，与墨西哥城的贫穷凌乱，实在是两个世界。只是一天夜里，狂风吹倒了广告牌，砸在围墙上，几个穷小子爬进这座香格里拉抢劫，杀死了一位老妇。

几声枪响，外面不知道发生什么。住户们召集议会，决定不报警，自己找出藏匿在小区内的最后一个劫匪。因为和政府的协议中说，一旦发生刑事案件，政府将取消小区的自治。一个警察想尽办法进来调查，孩子们兴奋地议论关于劫匪的传言。

结果一个孩子16岁生日这天，在地窖中发现了那个和他一样大的少年。

他问父亲为什么不告诉警方。父亲说，他年轻时哥哥被杀死，警方腐败，他指证的疑犯被放走，并得知他的地址，跑来打断了他的肋骨。这些富人们，对政府和穷人，都怀着深刻的恐惧感。他们以少数服从多数的理由，闯入议会反对派家里，收走电话和手机 ；并试图贿赂警方，不惜代价维持这个中产阶级的乌托邦。

主办警察是个有意思的角色。他先拒绝了贿赂，因为觉得受到侮辱。最后，他的上司进入小区谈判，赤裸裸地索贿。那个藏匿的少年追在警车后面，主办警察却最终将他遗弃在了“高尚社区”。大门外少年的母亲等在那里，指控警察“卖我的儿子得了多少钱”？这位曾渴慕正义的警察，实在羞耻难当，一怒之下下车疯狂殴打老妇。

一群中产阶级男人持枪追逐少年小偷的镜头，是电影中真正令人羞耻的、关于这世界的一个寓言。甚至比他们在小区街头动用私刑，最后将这位少年群殴致死的一幕更令人哀伤。

私法和公法，两个世界，两个梦想，都弃绝了这个小偷。那个16岁少年，离开小区，带走了他在地窖认识的朋友的尸体。他母亲翻看纸牌，对丈夫说，我们都要下地狱的。

电影的导演说，从真正的意义上讲，墨西哥是没有法律的，你遇见麻烦，还是要自己想法搞定。他说这部电影关注的是贫富分化、权力腐败在人群中造成的阻隔。但这不是墨西哥的民族寓言，而是关于这世代的普遍寓言。

其实好的电影都是寓言。有两种历史观，一种是资治通鉴，意思是历史本身没有意义，记录历史的意义是提供前车之鉴；另一种是希伯来人的历史观，视历史为高于历史的意志的展开。记录历史的意义，不是记录人的行为，而是记录透过人类行为而得以展现的作为。换言之，在希伯来人的观念里，一切历史在本质上就是一个寓言。因此在后一种观念里，对一个虚构故事的最高评价，就是接近于一个寓言。

而寓言的意思，差不多就等于预言。寓言一定是普遍的，而不是民族的。换言之，“民族寓言”在本质上是反寓言的。民族寓言和电影中的小区一样，是人群中一道隔断的墙，其实质就是一座巨大的男根崇拜。这就是所谓“第三世界文本”与经典文本的差异。它们一个是民族寓言，一个是历史寓言。或者说，一个是对寓言的模仿，一个是寓言本身。换句话说，对一个民族寓言的叙述，越是浩大，越证明你还是第三世界。

我们中间，也有隔断的墙。贫富的，官民的，内外的。但我们的墙主要是人墙。这里的小区，其实比墨西哥的更气派。在这世代，我们写不出真正的寓言，我们相互设防着，在宏大的叙事中仍然是彼此的人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