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2月19日湖州日报
○钱夙伟

上一次装修,还在上世纪末,那时的装修工,基本上都是本地农民,一晃十多年过去,现在基本上都是外地民工。世事变迁之快,由此可见一斑。
因为是包工包料,这次的装修很省心,用不着督工,质量方面也有包工头在管,虽然每天都要去看看,但其实没什么事。也不过是在装修工有空时,扯扯闲话,聊聊空天。却也因此,让我走进了他们的生活。
装修的第一道工序是砌墙,于是那个18岁的重庆北碚人小丁第一个进场。其实还只是个孩子,但出外打工却已二三年。在家中他排行老四,初中毕业后家中供不起他上学,他也厌倦读书,于是就独自出来闯荡江湖。这个年龄,我们这里还被称作男孩,出趟不远的门,父母也要千叮咛万嘱咐,准备行囊的时候,连创口贴护肤霜都想周到了。而他却几乎是“裸身”出行,父母给他置办的随身盘缠,是十几个煮熟的鸡蛋。
他个子瘦小,但这正好成为他的优势,脚排架上行走,身轻似燕,如履平地,而他的气力并不小,虽是轻质砌块,一块也有十来斤重,他用一只手往上一甩,就准确地落在了已经刷上了粘合剂的位置上。当然这也是熟能生巧,并无多大技术含量,因此我说,你这个年纪本来应该读书。这引起了他的嘲讽。他说,他初中的同学,后来都去读高中,但有几个能读大学,还不是和他一样出来打工。现在有几个跟着他当徒弟,高中读的化学物理几何派了什么用场?还不是重新跟着他学砌墙。我知道再说也是白说,只能苦笑。
第二个装修工是水电工小周。那天去时,正在用切割机开槽,尘土飞扬,他也不戴帽子口罩,满头满脸的粉末。也长得瘦小,起初我以为和小丁相仿的年龄,却不料他说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大的是儿子,六岁,小的是女儿,才几个月。他说老婆很想有个女儿,却不料真的遂愿。我说有福气。他叹口气说,以后有得苦了。现在老婆在家带小孩,靠他一人挣钱,房子也不敢租大的,城乡结合部二十多平米的一间平房,每月三百块,吃喝拉撒都挤在里面。他抹了一把脸上的尘土,我发现应该年轻的脸上,居然有一种沧桑。
过了几天,电线才布了一半,却好几天没见他来。问包工头,说是出了点问题。再过了几天,终于来了,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说,包工头已欠了好几个月工资。他这里有一家四口,还得给老家寄钱,这养家糊口的钱怎拖得起。于是这里罢工,另外去打点零工。现在包工头多少给了一点,才回来干。他说,挣钱容易么?现在连雾霾都让人如临大敌,谁不知道粉尘中干活应该带个口罩?就是为了省几个钱。我说向老板要。他说,羊毛出在羊身上,最后还得在工资里扣。
巧的是,他也是重庆北碚人,但和小丁并不认识。北碚因为出了一个“雷冠希”而“闻名”,于纸醉金迷中奢靡享乐的,为生计所迫远离家乡的,居然都是北碚人,就这样北碚与我很远,又很近。
水电工的活最后收尾,要到油漆完成之后再来安装开关、灯具,因此先告一段落。接着进场的泥工是安徽安庆人,四十不到,自称老唐。有一个儿子读初中,放在老家让老人管着,自己和老婆出来打工,老婆在餐馆里当服务员,店里包吃,晚上要到八九点钟回家。他的伙食自己解决。通常是傍晚到菜场买最便宜的菜,回家烧好,饭菜分做两份,一份晚上吃掉,一份留作第二天的中饭。一天算下来,不到十块钱。听着也让人心酸。不过后来让我吃惊的是,一边是如此精打细算,甚至过着有自虐之嫌的生活,而对于牌桌上的输赢,却一点也不在乎。他在卫生间贴瓷砖的时候,木工也进场了,两个木工与他同乡。那天我去时,三人居然在打牌,而且还来真的。后来我问他,经常玩牌吗,他说有时候雨天,又正好是室外的活,只得歇工,就玩玩。输的时候多。我说辛辛苦苦赚几个钱,这样输掉岂不心痛。不料他想得很开,说小赌怡情也是需要的。人家有钱人,上个KTV什么的,开瓶洋酒就几千呢。这让我无语。
最有情趣的恐怕是油漆工“老吴”了,当然,也只三十出头。那天我去看装修,打开门,居然传出阵阵歌声,谁有这样的情致?一看,原来一个工人一边在打砂皮,一边在引吭高歌。我想肯定是油漆工了。就说,喜欢音乐?他说是。后来熟悉了,才知道,他技校毕业,在学校里唱歌就小有名气。现在,他一开工,就打开手机放录在里面的歌曲,有时候也跟着唱,他说,尤其是打砂皮这道工序很枯燥,听听音乐唱唱歌,就有味道多了。我听他唱得还真可以,就说,现在选秀节目很多,没去试试?如旭日阳光、大衣哥,说不定就出名了呢。他说,做梦,出名的有几个?又说,他是云南人,老婆孩子都带了出来,孩子读小学,老婆偶尔打点零工,因为身体不好,每月还有不小的一笔医药费开销。唱歌是自娱自乐,油漆工是他一家的饭碗,一天也耽搁不起,选秀节目是他能去的吗。光准备排练,得多少时间,还得请人指导,还得置办行头。我只能叹气。
在整个装修中,木工小傅是时间最长的。他也是安徽人,但装修工中有家室的只有他是独自一人出来打工,而且时间已经有十多年。他有一个女儿,成绩一直很好,因为怕换个环境影响学习,所以不敢带出来,让老婆在老家照顾女儿。他不仅经验丰富,还为人真诚。我的房子请的是专业的装修设计,但他挑出了许多毛病,而且都有道理,按他的方案修改,不仅合理,而且省钱。照理,这与他无关,他只要按图纸施工便是了,但他说了一句时髦的话,明知不说,不是他的风格。后来得知,他在城里的装修行业中,有着很好的口碑,许多人家装修房子,向包工头点名要他。
而且他很吃苦,每天都要做到天黑才收工,据他说,早上也很早就开工。他说,反正一个人,也没什么事,多做一点活,也好多赚一点。女儿去年考进一所北京重点大学,他对女儿说,好好读,别担心学费什么的,争取以后能出国留学,农村孩子就要用知识改变命运。而女儿各方面也都很优秀,最让他开心的是孝顺,每次打电话都让他别卖命地干了,说她不仅会节约着花钱,还会勤工俭学赚钱。我说那你也确实可以放慢一点节奏了,他说,没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何况现在虽然不缺钱,但以后花钱的地方多着哪。
装修结束后,就再也没有见着他们,但我知道,他们一处装修完工后,就会马上到另一处装修。就这样在异地他乡打拼了很多年,他们基本上也已把这里当作第二故乡,然而,虽然他们已记不清到底装修了多少房子,自己却都将就地住在简陋的出租房里。他们显然都是怀揣梦想而远走他乡,那么,什么时候,他们也能亲手为自己装修一次新房?我祝福他们。
装修工们
2016年1月21日新华日报
湖州 钱夙伟
我家新房装修,第一道工序是砌墙,18岁的重庆北碚人小丁第一个进场。他其实还是个孩子,但外出打工已经两三年。他在家排行老四,初中毕业后家里供不起,他也厌倦读书,就独自离家闯荡江湖。他几乎是“裸身”出门,父母给他准备的是十几个煮熟的鸡蛋。
小丁个子瘦小,脚排架上行走,身轻似燕,如履平地,而他力气并不小,虽是轻质砌块,一块也有十来斤重,他一只手往上一甩,砖块就准确地落在刷了粘合剂的位置上。当然这是熟能生巧,并无多少技术含量,因此我说,你这个年纪本来应该读书。这引起了他的嘲讽。他说,他的初中同学后来都读了高中,但有几个能读大学?还不是和他一样出来打工。现在有几个跟着他当徒弟,高中读的化学物理几何能派什么用场?我知道再说也是白说,只能苦笑。
第二个进场的是水电工小周。我第一次见他时,他正用切割机开槽,尘土飞扬,也不戴帽子口罩,满头满脸的粉末。他长得瘦小,起初我以为他和小丁年龄相仿,却不料他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大儿子6岁,小女儿才几个月。他说老婆一直想有个女儿,不料真的遂了心愿。我赞他夫妻有福气,他叹口气道,以后有得苦了。老婆在家带小孩,靠他一个人挣钱,房子也不敢租大一点的,城乡结合部20多平米的一间平房,每月300块,吃喝拉撒都挤在里面。他抹了一把脸上的尘土,我发现他本应年轻的脸上,已经有了沧桑。
电线才布了一半,却好几天没见小周来,包工头说是出了点问题。过了几天,小周终于来了,我问发生了什么事,他说,包工头欠了好几个月工资,他一家四口,还得给老家寄钱,这养家糊口的钱怎么拖得起,于是罢工,另外打点零工。后来包工头多少给了点,才回来干。他说,挣钱容易么?现在连雾霾都让人如临大敌,谁不知道在粉尘中干活应该戴个口罩?不戴还不是为了省几个钱。我说你向老板要啊,他说,羊毛出在羊身上,最后还得在工资里扣。
水电工的活收尾,接着进场的泥瓦工是安徽安庆人,不到40岁,自称老唐。老唐有个儿子读初中,放在老家让老人管着,自己和老婆出来打工,老婆在餐馆当服务员,店里包吃,晚上八九点钟才回家。老唐的伙食自己解决。通常是傍晚到菜场买点最便宜的菜,回家烧好,分做两份,一份晚饭,一份留作第二天的午饭,一天不到10块钱。我听着心里一酸。不过后来老唐却让我吃惊:过日子如此精打细算,对牌桌上的输赢却一点不在乎。他给卫生间贴瓷砖的时候,两个木工也进场了,都是他的同乡。有一天我去时,三人在打牌,还来真的。后来我问老唐经常玩牌吗,他说如果是室外的活,又碰到雨天,只能歇工,就玩玩牌,输的时候多。我说辛辛苦苦赚几个钱,这样输掉岂不心痛。不料他想得很开,说小赌怡情也是需要的。人家有钱人上个KTV什么的,开瓶洋酒就几千块呢。我语塞。
最有情趣的是油漆工老吴。老吴也就30出头。那天我去看房子,里屋居然传出阵阵歌声。谁有这样的情致?进去一看,原来一个工人一边打砂皮,一边引吭高歌。我问,喜欢音乐?他说是。后来才知道,老吴技校毕业,在学校里唱歌就小有名气。现在他每逢开工,就打开手机放录在里面的歌曲,有时候跟着唱。他唱得还真可以,我就说,现在选秀节目很多,没去试试?说不定就出名了呢,像旭日阳刚、大衣哥。他说,做梦,出名的有几个?又说,他是云南人,老婆孩子都带了出来,孩子读小学,老婆身体不好,偶尔打点零工,每月还有不小的一笔医药费开销。唱歌是自娱自乐,油漆工是他一家的饭碗,一天也耽搁不起。选秀节目是他能去的吗?光准备排练就得花多少时间,还得请人指导,还得置办行头。我只能叹气。
整个装修过程中,木工小傅是工作时间最长的。他是安徽本地人,有家室,装修工中就他是独自一人出来打工,夫妻分居十多年了——他有个女儿,成绩一直很好,怕换个环境影响她学习,所以不敢带出来,让老婆在老家照顾她。小傅不仅经验丰富,而且为人真诚。我是请专业公司做的设计,他挑出了许多毛病,按他的方案修改,不仅合理,而且省钱。照理,设计与他无关,但他说了句时髦的话,“明知不说,不是我的风格”。我后来才知道,他在湖州城的装修业中口碑很好,许多人家装修,向包工头点名要他。
小傅能吃苦,每天很早开工,一直做到天黑,他说,反正一个人,也没什么事,多做一点活,多赚一点钱。女儿去年考进北京一所重点大学,他对女儿说,好好读,别担心学费生活费,争取以后能出国留学,农村孩子就要用知识改变命运。女儿很孝顺,每次打电话都让他别拼命干,说她不仅省着花钱,还在勤工俭学赚钱。我说那你也确实可以放慢一点节奏了,他说,没事。虽然现在不缺钱,以后花钱的地方可多着哪。
装修结束后,就再也没有见着这些装修工们。不过我知道,他们一定是在湖州城里什么地方干着。在异乡打拼很多年,他们基本上已经把这里当作第二故乡了。然而,虽然他们记不清装修了多少房子,自己却都将就地住在简陋的出租房里。他们显然都是怀揣梦想远走他乡,那么,什么时候他们能够亲手为自己装修新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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