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小说]买鞋
(2012-10-11 11:2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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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正站在湖边,风从湖上吹来,带来凉凉的水汽,湖面上闪烁着细碎的光点,水波像梦幻般的画家所绘制的纹路,细细的,运动的,跳跃的,繁衍不息,它们向岸边拥挤,却又不像是向着岸边,而是直接在水面上起落,如同无数个淘气的精灵,在呼喊,在挥手,在跳动,在眨眼。这情景让她迷醉。她眯缝着眼睛,张望更远处。这是一个非常大的湖,远处的湖岸在地平线下或者隐在雾中。湖上没有人。小渔船也没有。那只是一片广阔的水,一片丰富的,茂盛的水,蓬勃生长着的水。
她站在湖边,湖水仿佛正带着她前行。有一时她恍惚觉得自己正站在一条快速移动的船头上。水波在岸边的水草下静止,可不远处的水动荡不安。她有些犹豫,到底要不要到湖里去游泳,要呢,还是不要?她知道那感觉一定非常好。不过,从一个孩子长到一个大人,她却从未下过水,在湖里游泳?这不过是一个念头罢了。她连小池塘也没下去过,何况这一大片浩淼的湖泊,这么大的水面,这么多的水,她只是想想,要是真的下到湖里去,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如果是一条鱼就好了。鱼可以生活在一切水域,池塘,湖泊,大海,暗河……当然,鱼甚至可以生活在一个狭隘的小鱼缸里。她心里觉得好笑,那些生活在玻璃鱼缸里的鱼,一定以为自己生活在广阔的水里。鱼的智慧是不能发现鱼缸和大湖的区别的。或者鱼知道?只是它们的生活环境不是由自己决定的,由不了它们自己,也就听任别人摆布。放弃不了掌握自己命运的鱼,只不过需要一口氧气而已。
这时,湖面上隐约升腾起静谧的气氛,那丝诱惑着她下水的念头悄然隐退。可是仍然有一些像金属叉子撞击后的余音,在耳边回响。她的意识抵制着,手却在悄悄解衣服的扣子。她知道湖里一定有很多的鱼,它们占有这一座深渺的湖水,在这样一座大湖里生活,一定不同于生活在一只玻璃鱼缸吧。不过,她猛然间明白了一个更深刻的道理,比起浩瀚的大海,这片湖泊,也许只能算一个鱼缸。这样一想,她就不再愿意去游泳了。她的手指把解开的扣子又系上了。
回头向四周望的时候,她看到不远处的岸边,一个半月的湾处,有人在垂钓。天哪!她心里暗叫,幸亏及时收心,否则还不知道会闹多大一个笑话。
她依然站着,看那个人熟练地抛杆,收杆,然后静止不动。钓鱼人心无旁鹜,丝毫不理会湖面风光。她觉得这一切也很有趣。同样一片湖水,在那个人看来,只不过是一个里面有鱼的大鱼篓。过了一会,钓鱼人把鱼杆拉起来,一只张牙舞爪的螃蟹在鱼线上舞动。她惊讶不已,原来他钓到了螃蟹啊!而且看上去是一只很大的螃蟹。她看到螃蟹暗红色的大螯就像小孩的玩具剪刀一样,在空气中剪夹着。钓鱼人把螃蟹取下来,倒提着它的一条腿,观察着它。螃蟹一点也不情愿这样被提着,它的大夹子愤怒地挥舞着,却够不着钓鱼人的指头。钓鱼人把螃蟹提了提,示意给她看。她以微笑回报。她想,他肯定不是来这里钓螃蟹的。可是他却钓到了螃蟹,而不是鱼。这种情形经常有。
不知什么时候,她发现姐姐也站在她身边。
“姐姐,你啥时候来的?”她问。
“我一直在你身边的啊!”姐姐回答,对她的问题莫名其妙。
“不会吧……”她想到自己想游泳的心理,脸一阵发红。
“你一到湖面就像进入无人之境,说,你在想什么?”
“没有什么,”她考虑该不该告诉姐姐她对湖面的感受和想下水的想法。她看了姐姐一眼,发现姐姐的眼睛已经望着远处了。
“那边有个人钓到一只大螃蟹!”她说。
“哪里?”姐姐问。
“那儿……”她的手指方向,只有一个半月湾,钓鱼人已经不在那里了。
“小妹,你玩我是吧!”姐姐把手伸到她胳肢窝来。
她跟姐姐嬉闹着。
姐姐突然停下她的胳肢动作,严肃地盯着她的眼睛:“小妹,你脚上的鞋子不是一双的!”
她低头去看,果然不是一双。左右倒没错,不过一只是红颜色的,一只是黑颜色的。
“说,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姐姐问。
“我也不知道……”她不好意思地说,“也许是出门时没在意……”
“不,我看不是,你一定心里有事!”姐姐说。
“没有啦!我心里有啥事,能有啥事?”她对姐姐的武断略有不满。
“好啦,小妹,不说这些啦。咱们去买双鞋来给你换好不好?”
她答应了。她跟姐姐离开湖边,往大路上走去。由于穿错鞋的不快,她不愿意多讲话。走了一阵,姐姐指点说:
“小妹,前面有个鞋店,你去买双拖鞋吧,我就不陪你去了,我想起还有一件事呢。”
姐姐说完转身走了。看来她也不高兴。她想,还是应该跟姐姐多表示亲热才好。
那是一条乡村公路。人也不多,车也很少。路两边站着高大的白杨树,这些沉默的白杨树皮上有许多斑纹,像一只只眼睛,盯着孤独走在路边的她。她觉得奇怪。一定有啥事情发生了,或正在发生,而自己却尚未觉察。为什么出门时会穿两只不一样的鞋?为什么跟姐姐在一起却不知道?为什么看见湖水就想游泳?因为这,姐姐也不愉快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得赶紧买双鞋,否则,这样一双鞋子,被别人看到,可真就麻烦了。
迎面看见妈妈。妈妈似乎早就料到她要来,妈妈的脸上带着一惯的略有嗔意的慈爱。
“丫头!”妈妈说,“你看那!”
她站在妈妈对面,顺着妈妈的手指,不得不转过身来。她一个人默默走了很久,却没想到身后的天空如此不同以往。小路的尽头,白杨树们个子矮小,与它们形成对比的是一座高大宏伟壮丽的空中楼阁。这楼阁就这样没有任何征兆地出现在她眼前,带给她强烈的震撼。楼阁的背景如同夜晚的天空那么深邃,她甚至还似乎看到了一轮满月,不过一眨眼,她明白满月不过是她的幻觉。楼阁一定不是幻觉,她看得真真切切。一、二、三、四,一共四层的楼阁,每一层都有无数的粗壮的红色栏杆支撑着上一层,门窗全都雕刻着美丽的古典气息的画面。那些朱红的门上还镶嵌着金黄的铜饰,光滑的门环。廊下挂着美丽的宫灯。仿佛即将迎接一个隆重盛大的节日或喜庆日子,一切已然准备就绪,只等主人家一声令下,就会火花升空,鞭炮齐鸣,人流如织,火树银花。她看着,眨着眼睛,楼阁依然在空中。楼阁与它下面的小路之间,是一段茫然的缭绕的空白,也许不是空白,而是楼阁的其他几层呢。
“哇,妈妈,真好看!”她欣喜地说。
“这是我堆砌的!”妈妈自豪地宣布。
“你?”她大为惊讶,妈妈从什么时候就在做这样一件秘密的堆砌工作的呢?怎么事先一点也没有透露?
“丫头!这是为你堆砌的!可你却不喜欢啊!”妈妈叹气说。
“但是……”她想告诉妈妈那明明就是空中楼阁嘛,空中楼阁,喜欢有什么用,不喜欢又有什么过错。话要出口的时候,她看到妈妈眼里流淌出一朵泪花来。
“哇,妈妈,真不错!我好佩服你啊!你真了不起!”她说。幸亏老公不在,要是他看到这样的东西,一定会很冒火。老公是一个非常务实的人,一切虚幻的东西,都会让他不舒服。如果听到岳母大人说这是给自己老婆堆砌的楼阁,他一定会直接骂出口。
“哎,可惜是一座空中楼阁啊!”妈妈继续叹气,摇头,像姐姐一样转身走了。
“妈妈,我还要去买双鞋,我一会就回家来!”她对妈妈说。
“好的!”妈妈说,难过地连头也不想回。
她看着妈妈的背影,心里很失落,一种错过了某种精彩场面,或者与设想完全不一的某种体会,像辽远的风里带来的五彩原野上的花香,缥缈的宴席上觥筹交错的热闹氛围,丝竹缠绵的听觉盛宴,她疑心那就是空中楼阁里发生的故事。她转头看那美丽的楼阁,发现它已隐入薄雾之中,只剩下一些飞挑的檐角和依稀的柱子。那些静默的白杨树,却还睁着它们的眼睛,冷静,严肃,一丝不苟。
她又低头看自己的脚,那两只颜色完全不一样的鞋子,像一则黑色幽默。先迈左脚还是先迈右脚?她一定得把它们换下来,这件事情太过分!
她急匆匆地赶路,内心荡漾着悲凉的波浪。
走到一处稍见热闹的地方,白杨树们不见了。路两边有许多的房子,房子之见连着混乱的电线,像是蜘蛛们布下的罗网。人们沉默地做着自己的事情,有几个孩子发现了她的鞋子,他们偷偷捂着嘴笑,并指指点点。她顾不了这些,快步走进一家鞋店。
她很快就发现店老板是个木匠,她进来时他正在锯木头。老板的脸有些朦胧,如同隔着玻璃。
“老板,我买双拖鞋。”她说。
木匠头也没抬说:“看上哪双了?”
鞋店里没多少鞋。架子上的鞋似乎落满了灰尘,而且其中大部分是儿童穿的。有些老牌解放鞋和雨天穿的长筒胶鞋。她只想买双拖鞋将就穿。在鞋架的最下面一层,她看到几双拖鞋,颜色全是绿色的。
“38码的,您给拿一双来。”她说。
木匠把锯子从木头上取下,靠板凳立好。转身取出一双绿色的拖鞋,装进一只塑料袋里,放到柜台上。
“12块!”木匠说。
她从包里拿出钱包,零钱只有11块。她就抽出一张100的大票子递给木匠。
“这么大一张……”木匠说,“找不开!”
“我只有11块。”她说。
“11块就11块!”木匠说。
她把零钱递到木匠的手上。她把拖鞋换上,把那两只不和谐的鞋子放进塑料袋里,转身想走。
“等等!”木匠叫住她,从那11块零钱里抽出一张票子,“这张没用!”
她接过那张1元的纸票,发现有一些缺口,可是这张票子是可以用的呀!
“为什么不能用?”她反问。
木匠不说话,指着远处几个人。她明白让他的意思是叫她跟人家化零钱。她看着那些人,觉得他们面目可憎,不想靠近。
木匠突然絮絮叨叨地说起来,一反常态。她有些生气,忍不住拍了下桌子,大声说:
“差的钱明天一定带给你——我保证。”
木匠听到这句话,露出震惊的样子,随后点了点头。
她穿着新买的绿色的拖鞋走出木匠的店子,却不知道自己该朝哪个方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