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 口
□孔方
从前有个马尔丹,他是一个医生。也不知怎么的,他就成了一个医生,而且是非常厉害的专治疑难杂症的医生。谁也别把马尔丹先生当成是江湖医生,那些在电线杆子、小巷尽头的墙壁、公共厕所的墙上或隔板上、裸露的供水管上贴小广告的医生,跟马尔丹先生完全不搭界。马尔丹先生是真正的医生。他还有一间位于繁华街道上的诊所。
马尔丹先生成功治疗过男女不孕不育、性欲衰退、感觉微弱、厌食症、味觉丧失、毛发脱落、说话歪嘴、走路打趔趄、梦游、健忘、脑神经萎缩、恶心呕吐、相思成疾、夜梦盗汗、睡觉呓语、肌肉无力、勃起障碍、手足癣斑、红斑狼疮、癫痫、失眠、面瘫、偏头痛、抑郁症、更年期综合症、面肌痉挛、三叉神经痛、神经衰弱、脊髓空洞症、白内障、青光眼、黄斑变性、眼底病变、黄斑裂孔、眼底出血、视神经萎缩、玻璃体浑浊、视网膜色素变性、硬皮症、干燥综合征、骨与关节病、风湿类风湿、坐骨神经痛、股骨头坏死、骨髓炎、腰椎间盘突出、强直性脊柱炎、间质性肺炎、慢性结肠炎、慢性胃溃疡……反正这世界上不管谁得了正规医院无法治疗的任何疾病,马尔丹先生能保证药到病除,彻底根治。
马尔丹先生的诊所是一面旗帜,是疑难杂症的坟墓,同时是病患心中的圣地,是江湖医生的克星,是正规医院的榜样。问题在于,前来就诊的病患还是很少。造成这一状况的原因是马尔丹先生从来不做广告,另外一个原因是那些患者所得的疾病让正常人觉得匪夷所思,尽管马尔丹先生把患者治疗好了,可是当患者向其他人说起自己的病情时,他们听了总觉得好笑:这算什么医生?这算什么病?这……他们哈哈大笑,把一切当成一个故事。马尔丹先生毫不介意,难道一个医生非得要有名气么?医生,只要能解除病人的痛苦,就足够了。虽然如此,要到马尔丹医生的诊所就诊的话,一定要提前预约。马尔丹医生恪守自己定下的规矩。那些临时过路而闯进来的人,马尔丹先生把他们当成是观光客,礼貌地请他们出去。无论来人怎么说他的病情,马尔丹先生一概不理。
“请预约,先生!”
马尔丹先生把自己的名片递给过路者,把他们推出诊所。
有一天,医生马尔丹在诊所里,等待一个预约的病人。
病人在此前已经多次打了电话预约,要求马尔丹医生把所有患者都拒绝,专门给他治疗。马尔丹先生对他的这一要求有些不满。此外还有一点,病人每次打电话预约时,却从不提起自己的症状。唯一让马尔丹先生愉快的是此人对自己的病能得到治疗充满信心。马尔丹先生把治疗时间推了又推,实在推不下去,再加上考虑到病人已经提前把高昂的医疗费打到了账上,马尔丹先生最后勉强答应了病人,约了时间。
马尔丹先生一早就来到诊所,他要做的头一件事就是里里外外收拾打扫——清洁阿姨按要求也不来上班,这事情马尔丹先生只好自己处理了。诊所并不脏乱,一切竟井井有条,不过马尔丹先生还是非常仔细地进行了清洁工作。有一段时间,马尔丹先生发现自己竟然对病人满怀期待。他一边拖着地板,一边不由自主地想:他(从电话里的声音看,病人应该是男性)是什么样子的呢?是高呢还是矮呢?留着胡子的呢还是剃了胡子的?他的肤色是黑些呢还是白些呢?他会穿什么样的衣服呢?他到底有啥症状呢?……不过,很快马尔丹先生对这想法感到可笑。
“怎么?像个初恋的女人!”马尔丹先生朝着镜子笑笑,镜子欢天喜地地接纳了他,他看到镜子里的那个人滑稽地吐出了舌头。
马尔丹先生放好拖把,洗了手,整理好领带,又把桌子上的杂物收拾了一下。扭扭脖子。恩,就这样吧。
“请进!”马尔丹先生大声说。他在预演病人敲门后自己的反应。应该再大声一些呢,还是就这样好?马尔丹先生在心里回忆“请进”这个词的音量,口型,舌头的运动,气流的摩擦,做过多次后,他发现他已经不能准确区分“挺进”“清静”“钦敬”“罄尽”“情景”“清净”“亲近”“清井”“庆劲”这些词在发音方面的细微区别。
可是,眼看过了预约的时间,病人却没有来。
马尔丹先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然后把身子往后靠了靠,舒服地靠在椅背上,架起二郎腿,用背部和臀部的力量把椅子侧转,一只手的五指在桌上轻轻地敲着。他觉得很放松。是啊,很长时间了,从来没有在早晨这段时间这么轻松过。马尔丹看看了四周,他突然觉得这间熟悉的诊所有些陌生。有多长时间没有这样看过诊所了?马尔丹像个初次到诊所的患者一样,打量他自己的诊所,一切都似乎不对头。进门处的衣架有些阻挡着门。那个装器材和药品的柜子该再往里挪挪。洗手池竟然没安在墙角。天花板上有几处污斑。墙上贴的医疗图片有些旧了,得换新的。看着看着,马尔丹先生就想动手把东西的位置调整一番。可是一转念,他放弃了。这动静也太大了吧!他用目光掂量着那顶柜子,心想,依靠一个人的力气,别想让它挪动一寸。还有那洗手池,如果没有水管工、泥瓦匠,是没有办法的。
“呵呵,怎么会这样?”马尔丹先生问出了声音。当然,他没听到回答。诊所里的家具们保持沉默,只有窗外的马路上,传来喧嚣的车声。
这时候,马尔丹先生听到了真实的敲门声。嘭嘭嘭!说实在的,这声音倒把早已做好了准备的马尔丹吓了一跳。
马尔丹先生跳起来去开门,不料椅子的一只脚差点把他绊倒。几步踉跄,马尔丹先生已经扑到门口。他努力把身体站正直,然后把门打开。
门外的景象更让他大吃一惊。
门外什么也没有。不,严格说,门外有一个伤口。一个很明显的伤口。红肿、溃烂、多脓、创面奇怪,在清晨的阳光下,这伤口像是一个漂浮着的活物,一呼一吸间,喷发出难闻的气味。
马尔丹想退回去,把门关上。
“马尔丹先生,我就是您的预约病人!”一个声音说。应该是那个伤口在说话,也许又不是。
“好吧!请进!”马尔丹稳定了自己的情绪,退回到桌子后。一个医生,没有害怕一个伤口的道理。马尔丹看见伤口飘进了门,随后,门关上了。
屋里突然静了下来。整个诊所只剩下两个——不,是一个人和一个伤口。马尔丹听着伤口所发出的粗重的呼吸声,鼻孔里飘进难闻的伤口的气味,他有些不知所措。是啊,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情景呢,自从当上医生,马尔丹先生还是头一回面对一个漂浮着的伤口。一个不长在身体上的伤口?一个单独存在的伤口?马尔丹先生觉得奇怪。
“马尔丹先生,”伤口——应该是病人,虽然看不见他——说,“我可以坐下吗?”
“哦,当然……先生!”马尔丹说。他看着悬浮在空气中的伤口,那是一个真正的伤口。如果医生马尔丹见过伤口的话,眼前这个伤口算是标本,是所有伤口的蓝本。马尔丹在脑子里分析了一遍,他断定那不是刀伤,也不是枪伤,也不是钉子扎的,也不是玻璃割的,也不是石头砸的,也不是摔倒跌的,也不是指甲抠的,也不是绳子勒的,也不是牙齿咬的,也不是蚊子叮的,也不是生了疮的,也不是剪刀戳的,也不是门板夹的,也不是硫酸泼的,也不是大火烧的,也不是皮肤发炎……那就是一个伤口,任何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来它是一个伤口,不过很难说判断那是什么伤口,因何所致。
“很奇怪吗?医生?”病人问。
“恩,有点,”马尔丹说,“我想了解下……”
“是这样的。”病人说,“那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当我像风一样在天空游荡,风使我受伤;当我成为母亲肚子里的胚胎,母亲和父亲使我受伤;当我成为胎儿,脐带使我窒息;当我要出生时,骨盆卡着我的头颅;我到世界上第一口呼吸使我害怕得大声啼哭;离开母亲温暖的子宫我觉得一切不如意,光让我眼睛受伤,声音让我耳朵受伤,空气让我肺受伤,水让我胃受伤,细菌让我身体器官发生病变;各种隐形的伤就不能一一说出来了,你是医生你应该明白。别以为这就行了,这就打住了,人生有多少路要走,每一步都是一个脚印同时却是一个伤口。紧接着迎接我的是各种其他的伤:不小心跌了跤,鼻子出血了;我的手指甲抓破了我的脸;我的眼泪冲塌了我的鼻子;我放的屁使屁股发炎;我玩剪刀剪了指头;我玩小刀削到了手;我的额头碰到门板上起了包;我跟小伙伴打架时头上被打出血;我的脚被路上的坑扭伤;我的胳膊曾经脱臼;我的胳膊曾经骨折;我曾经自己打伤自己的后脑勺;我曾经从三楼跳下摔断了锁骨;喝酒之后我浑身都是伤;酒瓶子划破过我的动脉;妻子卡过我的脖子,踢过我的屁股,打过我的脸……这些是现实的伤口。还有更严重的伤口,却是肉眼无法看到,而比能看到的伤口让人受伤。比方爱情……这是一个更长的故事,如果你想听的话……我甚至都不愿意提起这个……我简单点说吧,我有了一个伤口,这伤口起先并不是有形的,它似乎不存在,但它是伤口,慢慢地,这伤口出现在我的身体上,开始时还很小,慢慢地,它长大了,长得更加像一个真实的伤口,一个血淋淋的伤口,我曾经穿了很多的衣服把它遮住,但我发现这是没有用的,任何东西也别想把这个伤口遮住,它生根在我身上,却会穿透一切遮挡,每个看到我的人都会发现它。我为此非常苦恼,我连门也不敢出。于是你看到了,我变成了一个伤口,不对,是伤口把我代替了,让别人只看见它,而看不见我。我找了很多医生,用了很多药,都没有办法。”
马尔丹听了病人讲的这个长长的故事,他有些明白了。他自己这样理解:一个人生来受了很多伤——任何人都会,有些伤变成了伤口,所有伤口集中起来,变成一个大伤口。对,马尔丹眼前的这个伤口就是这样。
“那么,我该怎么办呢?”马尔丹同样对这个伤口束手无策。
“我想……”病人说,马尔丹看见伤口靠自己近了一些,不由得往后靠了一下,“我想,我只有把伤口传给您!”
“传给我?”马尔丹惊讶地问,“怎么传?”
“您能不能到我面前来?”病人说。
“哦,好吧。”马尔丹不由自主地站起来,走到伤口对面。
“您能不能把上衣脱了?”病人说。
“哦,要脱衣服吗?”马尔丹说。不过,他随后就把上衣脱了。
“衬衣也要脱掉。”
马尔丹照办了。
马尔丹医生赤裸着上身,站在自己的诊所里。他觉得自己才像真正的病人。
这时,马尔丹看见伤口走近自己,突然就贴在他的胸口上。他低头仔细观察,他发现自己身上有了一道伤口。奇怪的是,马尔丹没有感觉到疼痛。那一道真实的伤口突然出现,似乎它本来就在那里,只是以前没发觉罢了。这时,马尔丹觉得自己无比伤心,很多已经从记忆里消失的事情骤然出现,仿佛深潜着的大鱼突然一齐跃出水面,或者海水突然干涸,露出了狰狞的海底世界。像雷电过后的轰隆,各种声音拼命要同时挤进马尔丹的耳孔,有哭声、骂声、破碎声、呼啸声、警报声、爆破声、甩鞭声、脚踏声、坍塌声、粉碎声、破裂声、撕扯声、撞击声……大自然所能产生的声音,再加上大自然所不能产生的声音,都要钻进马尔丹的耳孔,这些声音无比清晰又无比嘈杂,无比混乱又无比迫切。伴随着声音而来的正是暴风骤雨。马尔丹经受着意识领域里的大雨的淋刷,劈头盖脸,毋庸置辩。或者那不是雨,而是血,是泪,是一切苦难的代名词。马尔丹浑身颤抖,这个世界里只有他一个人。
轰鸣声逐渐歇息,暴风雨也逐渐停息。马尔丹却像溺水者一样,渴望着一口新鲜空气。他的意识仍然没有回到诊所,他是一个孤独游荡的灵魂,自从开天劈地,他就一直这样在游荡。经历寒冰、火海、烈日、不毛的山和炎热的沙漠。他游荡着,沿着天地之间一条狭小的缝隙前行。
“马尔丹先生!”
“马尔丹先生!”
这声音破空而来,马尔丹看到天地突然开阔,变得明亮。马尔丹猛然挣开眼睛。还好,在诊所里。马尔丹看见眼前逐渐出现一个模糊的人影,像一团淡淡的烟正在消散,人影逐渐变得清晰。马尔丹眨了几下眼睛,他看清楚了,一个赤裸的男人站在面前。
“马尔丹先生,”赤裸的男人说,“您怎么了?”
“我……没什么,”马尔丹喘着气说。
“那么……您能不能给我衣服穿?”
还没等马尔丹回答,男人就把桌子上的衬衣和外套穿起来。他还从一个柜子里找到了一条裤子。等男人把自己装扮好了,马尔丹看到一个疲惫的邋遢的男子。他的胡子和头发混在一起,分不清楚。眼睛里流露出睡梦一般迷惘的神情。还有,他的眼睛通红。显然他很久没有睡觉了。
“现在,”病人说,“我得找地方睡一觉。”
病人走到墙边的诊床上,倒下去不到3秒钟,就打起了呼噜。
马尔丹站在诊所里,他被自己身上的伤口震住了。他说不出话,也无法做任何事。马尔丹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自我,变成一个伤口。
马尔丹站在诊所当中,他看见镜子里的自己逐渐变淡,淡得像一团轻烟,而伤口则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像伤口了。
随后,马尔丹在镜子再也看不到自己。除了那个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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