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 查员  二

马尔丹跟着翠花，沉默地走着。村里的路上坑坑洼洼，有时会看见牛屎团。几个孩子在墙根玩玻璃弹珠，他们的脸上沾着土。

狗蛋，去把黄狗拴上。翠花对一个孩子喊。

那孩子跳起来，一边提裤子一边跑，屁股上落下许多尘土。马尔丹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在微笑。

马尔丹走得很慢，伤疤阻碍了他的速度。不过翠花看上去也不着急，她慢慢地走在前面，她的红衣服显得鲜艳无比。

这个村，马尔丹说，叫啥名？

没有名。翠花头也不回地说。

那么，马尔丹想了想，村长叫啥名？

就叫村长呗。翠花说着，推开路边一扇大门，一条大黄狗立刻站立起来，伸出舌头，一副热切的样子。看到马尔丹，它放下前腿，低下头，眼睛里露出凶光，嘴里呜了几声，发出震耳欲聋的吠叫。马尔丹被吓了一跳，他还从未如此近距离地听到过狗的叫声，马尔丹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声音。

阿黄，回去！翠花朝黄狗嘴巴踢了一脚，黄狗委屈地呜咽着，退到一边去，但它的眼睛仍然死死地盯着马尔丹。要不是被粗链子拴住，马尔丹认为它会把他撕成碎片。

翠花走在前头，马尔丹小心地迈进门，尽量距离大黄狗远一点。黄狗抑制不住地叫起来，它身上的铁链子哗啦哗啦地响，时而绷紧，时而松下。马尔丹总是担心那根链子会断。直到走进屋，马尔丹才松了一口气。不过，他立刻又紧张起来。要是他们把黄狗放开，那么，马尔丹就永远别想活着离开这个院子了。

你喝水。翠花递来一杯水。

马尔丹这才注意到这是个简陋的屋子里，只有一张床和靠墙的一个破旧的桌子。桌子下有一只热水瓶。马尔丹端着水杯，走到窗口去看，院子里也很荒凉的样子，一切都不新鲜，很多农具也七零八落地甩在四处，有些已经生锈。只有那条硕大的黄狗，把门口处刨开的一个大坑，有新鲜的泥土的痕迹。

翠花在床沿上坐下来，手里织起毛线，几大团毛线球随着她手里的竹针，在床上滚动。

马尔丹想起早晨的谷场上，翠花滔滔不绝的叙述，他觉得，如果不说点啥，是很失礼的事情。

咳，马尔丹轻声咳嗽一声，这是你家？

恩。翠花说，她把一根针在头发上擦了一下。

这个家如此清贫，马尔丹没有想到。村长家的屋子跟眼前这个房间形成巨大的反差。马尔丹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你有……孩子吗？马尔丹问。

有一个。

是那个拴狗的孩子吗？马尔丹微笑起来。

是。

他爸呢？

他没有爸爸。

哦？马尔丹觉得应该表示吃惊。

他死了。翠花说。

马尔丹想起早晨在谷场上，翠花说了几遍“我家那个死鬼”。不过也许她说的是反话。

翠花把手里的竹针往床上一扔，走出门去。

你睡一会吧。翠花关上门时，对马尔丹说了一句。

马尔丹看见翠花挑起一对木桶，出了大门。黄狗还在刨脚下的地，它的眼睛不时盯着马尔丹的方向。马尔丹背上一阵冰凉。他走到床前，坐到床沿上，把那几团毛线收拾起来，放到床脚。马尔丹躺到床上。背上的伤疤立刻就显得不耐烦，提醒马尔丹注意它们的存在。

马尔丹稍稍侧了侧身，挑选了一个角度，枕着自己的胳膊睡下。床上也散发着青草的气息，显然这是女人的床。头脑昏沉，马尔丹很快就睡着了。梦境悄悄来临。马尔丹梦见自己处身于一个破旧黑暗的屋里，四周传来细雨般的私语声，老鼠索索行走声，白蚁蛀噬屋顶椽子声。马尔丹怕得要命——是这样的，马尔丹觉得周围一定有人在设计杀死他。马尔丹不愿意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他立刻就准备逃跑。

当马尔丹看见黑衣人拿着明晃晃的镰刀从门口走进来时，他已经从窗口飞了出去。翅膀是突然就长在背上的。马尔丹飞出黑暗的屋子，来到同样黑暗的天空，星星被浓密的乌云遮蔽，月亮也不见，天空仿佛就是锅底。马尔丹感到耳朵边吹过的风也是黑暗的。

马尔丹急匆匆地飞，不知要逃往何处。他看到脚底下是黑暗的院落和黑暗的灯光。拿着镰刀的追杀者随着空气的上升，也快赶上来了。马尔丹还在飞。过了很久，他落下来了。地上是一片广阔的沼泽地。死亡的腐臭气息喧腾着，如同沸水。马尔丹来不及捂住鼻子，他就赶紧试图拔腿行走。马尔丹的双腿快没到大腿根了。马尔丹无望地扇动背后的翅膀，也不能使自己脱离沼泽的淤泥。

马尔丹急得冒汗。也不知怎么挣扎的，他又出现在一座布满了蜘蛛丝的古庙，靠着一面黑乎乎的墙壁喘气。然而，马尔丹恰好发现，他被巨大的绳索捆绑住了。那些绳索火一样烫着他的胸、腹、腿和后背。

黑衣人终于来到马尔丹身边，他手里拿着镰刀，逐渐走近。

不要，不要……马尔丹喊叫着，喉咙里仿佛塞了棉花，一个词也说不出来。

救命啊！马尔丹大喊起来。这一喊，马尔丹醒来了。梦境成了碎片，立刻消失。马尔丹看到了地上靠着墙的破旧的桌子，还好，这只是一个梦。床铺上散发出来的青草味冲进鼻孔。马尔丹贪婪地呼吸着，僵硬的四肢也有了感觉。

四周一片寂静。院子里的狗也没有声息。这个破旧的小屋仿佛被遗忘。马尔丹慢慢从床上坐起，找到鞋子穿上。从窗口望出去，一切还是刚才看到的样子。只是黄狗趴在自己刨的大坑边，把头埋在前腿上打着瞌睡。

马尔丹突然感到内心无比空虚。他觉得自己是在做一个长长的梦，也许那个莫名其妙的通知也是梦的一部分。不过，他明确地知道，身上的伤却是实在的，疼痛的。一切逻辑性的思考显得不切实际。草原到底是一个怎样的所在？村里到底隐藏着怎样的秘密？村长明显地要遮掩着什么，他到底想遮掩什么？他们为什么要打人？难道一个调查员能够对他们造成巨大的威胁吗？

马尔丹想到这里，不由焦躁起来。可是他知道，要想从这个村子离开，是一个很困难的事情。

这时，大门被人推开。马尔丹看见村长走了进来。大黄狗仿佛从睡梦中醒来一样，看了村长一眼，继续睡去。

调查员在吗？村长问。

在。马尔丹隔着窗回答。

村长把屋门推开，对马尔丹说：你出来一会吧。

马尔丹知道黄狗是被拴住的，他走出屋门。

村长，我可以离开了吧？

不急。村长说，专员想见你。

专员？马尔丹觉得事情变得越来越蹊跷了，我不认识什么专员啊。

哦，他是今天才来的。村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