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  身

        □孔方兄

 

在家里

 

    早晨闹钟还没响，A就起床了。同往天一样，他把自己梳洗整洁，走出卧室去寻找妻子准备的早餐。不过，妻子却不在厨房。A也没觉得奇怪，分床睡了这么久，似乎今天是妻子第一次没有比A早起来。A暗暗一笑，亲自去厨房准备早餐，想到妻子过一会也会来分享，A觉得心里少许安慰。

    A系上围裙，打开冰箱的门，寻找可以吃的东西，燕麦片，面包，冰箱里有的东西A一股脑全拿出来，把应该吃的留下又全放回冰箱里去。正在微波炉里加热面包片的时候，A突然听到妻子惊讶的声音：你怎么在这里？

    A看见妻子还穿着睡衣，一副睡意朦胧的样子站在厨房门口。还有她的吃惊也让A觉得好玩。

    怎么，我不应该出现在厨房？好，马上让你。A说着往门口走，妻子侧身让开。A发现妻子并没有走进厨房的样子，只好又走进去。一会就好了。A微笑着对妻子说。

    A看见妻子返身回了卧室。不久，她又出现在厨房门口。脸色非常奇怪，眼神很不正常。

    你到底是谁？

    什么？A问，妻子这个问题让他莫名其妙。

    你，是，谁？

    这下A终于听明白了。他觉得好玩，虽然分床睡了这几个月，却不会连自己的老公也不认识吧。

    我是谁你难道不知道？你不认识我？A问。

    那么……那么，卧室里那个人是谁？妻子又问。

    卧室里？A觉得自己没有听错，你卧室还有一个人？A这下才意识到问题有些严重。你为什么把人领到卧室？虽然我们分床睡，你也不至于……

    那不是你吗？不等A说完，妻子立刻打断。

    我？我在你卧室里？有没有搞错？A不知该怎么表达了。

    妻子一把拉住A的胳膊，把他往卧室里拉。A就这样被妻子扯到卧室里。床上什么也没有，除了被子。

    这是怎么回事呢？你在玩什么？妻子放开手，打开柜子门，走上阳台，厕所，A跟着她看，什么也没发现。

    到底是怎么回事？A问。

    我也不知道。妻子往常的神气又回来了，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A却开始重复妻子的动作，他觉得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那个人也许真的藏起来了。

    过了一会儿，A听到妻子尖叫起来。A奔出卧室，发现妻子正对着一个人说话：你怎么还在厨房？

    让A感到惊奇的是那个人，他面色泰然地说着什么。看他的样子，似乎这就是自己家的厨房一样。这是A最愤怒和不解的。

    你到底是谁？A问，声音大得连自己也奇怪。不过，看上去妻子和那个人都没有听到。

    A跟着妻子走回卧室，妻子对A大声呼喊：你到底在搞什么？

    说着，A看见她哭了。

    我真不知道那个在厨房里的人是谁。A局促不安地说，难道你认识他？

    何止是认识？妻子冷笑，他是我丈夫！

    你丈夫？A惊讶得眼珠子都要落了。

    你别跟我耍把戏！妻子的声音显然有点恼怒。

    我没有啊。A赶紧分辩，我早上起来就去厨房，发现你不在，就收拾早餐，接着你就在门口尖叫……

    哼！妻子用鼻子里的冷气回答A。不过她接着就想起什么了。那么……昨天晚上跟我睡的人是谁？

    我没有啊，我还是睡的我的床。

    那么，在厨房收拾早餐的人是谁？

    那是我啊。A说完，发现事情不对头，那不是我。

    那么，你，他到底是谁？

    到底是谁，我怎么知道？你为什么不问他？

    这时，A看到妻子急忙朝厨房方向走去，仿佛听到什么召唤。

    A又走向厨房方向。A看到一个男人正在端出两只盘子。

    你是谁？你到底是谁？A又一次发问。A很快就明白，那个人是听不见他说话的。不过A看到那个人正奇怪地看着他，嘴巴在说什么。同样，A听不到他在说什么。

    这时候，A看见妻子站在身旁，脸上还挂着泪珠，不过她的表情却是受了惊的人的样子。她的眼睛在两个男人身上不停扫视，嘴巴张圆了。

    出现这样的局面，A也非常惊讶，A觉得事情变得不可理喻了。明明自己是厨房做早餐，听见妻子奇怪地问他是谁，并且一会把他拉到卧室，一会又带着另一个男人出现在他面前。

    男人把手里的盘子放到桌上，腰里系着围裙。

A突然发现身上的围裙不见了。

你们到底是谁？A听见妻子大声询问，她双手按在餐桌上，这是她生气时的表现。

那个男人也同样着急地对妻子说什么。A看着他腰上的围裙，恨不得立刻给扯下来。

他说啥？A问。

妻子朝着天花板翻白眼，她谁也不想理。过了一会，她把盘子往地上一推，离开餐厅，把A和那个男人留下来。过了一会，A看见妻子背起包，镇定自若地推门出去。

她去上班了。A说，你现在应该给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男人双手盘在胸前，冷冷地看着A，仿佛在观察一个贼。

这情景让A非常迷惑，他想起看镜子。镜子里的人就是眼前这个男人，无论A做出怎样的表情和动作，镜子里的影象始终无动于衷。

不久，A就抓狂了。他站起来，朝着男人的衣领伸出手去。男人躲都没躲一下，A却怎么也抓不住他。

他妈的！A说，这是我的家！这是我的厨房！这是我的老婆！你他妈给老子滚出去！从哪来的到哪去！他妈的！

A骂骂咧咧，脚步踉跄，由于紧张而剧烈的运动，喘着气。等到A觉得这是一场没有对手的独角戏，他终于停下来，离开餐桌，坐到沙发上去。

沙发上有一双袜子，男式的，A从没看见过。A靠着沙发的靠背，望着茶几。一只玻璃杯里，插着一朵花。

A留神看男人，他还那样坐在餐桌前，一动不动，像真正的主人一样，他在观察A无理的样子，无可奈何，充满敌意。

现在，怎么办？A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该说什么。

好在这时，房门开了，两个警察站在门口。A看见妻子指着屋里，对警察说：他们两个都在。

警察严肃地走进屋，把A和男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一个警察把男人拉到沙发旁A的身边，按住他反抗的肩膀，迫使他坐下。

怎么回事？一个警察终于开口说话。他仿佛不是对周围的人说，而像是一个人的自言自语。

玩啥呢？靠！另一个警察也在说话。

A赶紧站起来，准备申辩。

你坐下！警察制止说。

是这样的，A说，我早晨起床，就到厨房做早餐，接下来就是我到卧室，然后他就在厨房做早餐，然后我妻子就生气了，然后我想抓住他，然后你们就来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警察鼻子里喷着冷气。

是啊，一点也不明白啊。你说说是怎么回事？一个警察问男人。

男人张着嘴巴说了很长时间，A觉得他说的是唇语，因为一点声音也没有。

你听见了撒！警察问A。

听见什么？我什么也没听见！A解释。

呵呵，你真幽默！警察说。

你看看丢没丢东西。警察对妻子说。

是啊，看看吧。A说，他现在很怀疑妻子的态度，这似乎对他很不妙。

A看见妻子出出进进走了好几趟，警察和男人都不说话，眼睛盯着她。

没丢东西。妻子对警察说。

那么，他们两个你认识么？警察问。

A看见妻子点点头，又摇摇头。

到底怎么回事？警察也对妻子的行为感到迷惑。

他不是他，他也不是他。妻子的手指在A和男人身上点来点去。

那么谁是他？警察说。

谁也不是他，他是谁？

等等……一个警察拍着额头，绕口令啊？现在不玩这个。这个房间里只应该有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一个女人，那就是你。一个男人，我们得合计合计。他们俩谁是你丈夫，谁是你情人，你要有数。

什么啊？你怎么说话的？妻子愤怒地盯着警察。

就是！A赶紧替妻子抱不平。

你是谁？警察盯着A问。

我是她丈夫啊。

他是不是你丈夫？警察指着A问妻子。

A紧张地看着妻子，谁知到她却摇摇头。

那么，他呢？警察指着男人问。

A心里热切地希望妻子摇头，谁知她却点头了。

你……A说着，往妻子身边走去，警察一把就把他给抓住，一秒钟后，A发现自己手上戴着手铐。

我是你丈夫啊，他才是假冒的！A大声呼喊着，妻子看也不看他一眼。

警察把A带下楼，走出电梯的时候，A问：我犯了什么罪？

应该是……非法入室罪。警察说着，把A拖上警车。

 

在派出所

 

现在，你应该说实话了吧？

警察把A带到派出所里，他们说。

说什么？你们让我说什么实话？A很气愤。而且越来越气愤。你们凭什么把我抓到这里？那是我的家。

警察不理A，他们拿来记录本，一个警察问，一个警察记。

叫什么名字？

我叫A。A回答说，我很生气。

为什么出现在别人的家里？

你这是说的啥话？A大声说，晃动着手铐，那是我的家。

警察看也不看A一眼，他们走出去一会，一个警察又进来了。

你的身份证？

我被你们带出来了，我哪里有空拿身份证？A抗辩说。

警察又出去了。过了很久也不再有人搭理A。A就低着头坐在房间里，他尚未完全清醒。早晨起床，去厨房做早餐，妻子走来奇怪地问“你是谁”，然后被拉到房间里，走出房间时厨房里有另一个男人在做早餐，然后妻子出门上班（她一定是直接去了派出所），然后警察就来了，然后警察带我到这里……

A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情：从妻子问“你是谁”开始，一切就不可避免了，他们全都是一伙的，警察、男人、妻子。他们全都知道我是谁，就是不愿意承认我是谁。妻子问“你是谁”因为她知道另一个男人是“A”……等等，有人顶替了我？

有人顶替了我？

有人顶替了我？

A头上冒出了汗，他发现的这一线索好比幽暗的隧道里那一点光亮，吸引着他全部的注意力。

有人吗？

A觉得得赶紧离开这里，于是他大声询问。却没人回答。仿佛这个房间是真空。A可以站起来到处走，A也看到门，也看到摄像装置，但不管他怎样，就是没人理他。

我被关在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呢？A对着摄像机喊叫。

A把桌子推到墙角，站到桌子上，把嘴巴直接对准了那个摄像设备。可是这一切很快就证明无济于事。

过了很久，A终于平静了一点。他开始整理思绪。去掉早晨这纷乱的一幕，A发现他所能想起的，却十分模糊。妻子叫什么名字？想象中，妻子就站在眼前，A知道她是妻子，却不知道她叫啥，更奇怪的事情接着发生，A看到这个女人的脸像被水淋湿的画，一绺一绺地掉颜色，很快，她的面部就一片模糊，看不清楚了。同时，A再也想不起妻子长什么样子了。此前呢？什么时候跟她认识？什么时候跟她结婚？A就是闭上眼睛，他也只看到一片朦胧的暗影，那是眼皮合闭造成的。很快，A就发现，连自己是做什么工作的也不知道了。

我叫什么名字？我从哪里来？

A被这些突然袭来的问题击中，仿佛子弹击中的鸟儿。

这么说，我是不存在的？

A被这个问题吓呆了。

 

探监

 

有一天，也许是很多年很多年以后，也许是很多很多年以前，一个女人来到监狱。她指名要看望A。

警察们接到这个消息也很忙乱，因为在他们的系统里，A好像不存在。不过，经过一系列的线索追查，他们还是找到了A的监牢。

一个警察带着女人走过迷宫一般的监狱道路，一路上提防着老鼠、蟑螂、蜘蛛。女人用头巾包着头和嘴巴，只露出眼睛，小心地跟在警察后面。

这个人是什么时候关到这里的，连我也不知道。警察抱怨说，现在也不知道他是死了还是活着。

他活着。女人干脆地回答。

警察回头望了望女人，又默默地走他的路。一只老鼠来不及躲避，被警察一脚踢中，吱吱叫着，落到一个角落里。

你说他叫什么？

A。

A……一个奇怪的名字，警察观察着女人的眼睛，宗卷上写着他是一个没有名字、没有身份的人。而且，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被关起来的。也不知道还要关多久。

警察走了一阵，停下脚步仔细研究，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小小门。从许多钥匙里，警察找到一把，打开了锁。

这锁也生锈了。警察抱怨说。

门开了，女人眼前是一个通往地下的幽暗的通道。连警察也很奇怪。

我没想到这监狱里还有一个地下室。

女人想往前走，却停下了。

你不想去看看？警察问。

女人点点头，转身往回走。

我也不想下去，这地方阴森恐怖，真没想到有人关在这里！警察锁上门，把钥匙栓在腰间的皮带上，跟在女人身后。

他们身后，陷入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