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  烦

             □孔方

    有一天，马尔丹陷入了苦恼，准确点说，应该是麻烦。因为麻烦，他才苦恼；他苦恼，因为麻烦。要说一个人从来没有遇到过麻烦，那是不对的。可是马尔丹遇到的麻烦在他看来是真正的麻烦，大麻烦。大麻烦找上人的事常常听说，那些人一直生活在马尔丹的系统之外。现在好了，大麻烦找上了马尔丹。

    看来非得说说这大麻烦不可。先看看这个叫马尔丹的人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吧。马尔丹是那种循规蹈矩的人，他的工作和生活钟表一样有规律。他写作、休息、散步、思考、睡觉。期间有固定的吃喝拉撒。此外，马尔丹还稍稍保持着一点小小的兴趣：留心自己的指甲。马尔丹生活在自己的圈子里，对圈子外的其他一切一概不感兴趣。再看看马尔丹遇到的麻烦。马尔丹的麻烦从一个似乎事先就指定的时间开始，从这一刻起，马尔丹觉得自己的圈子不复存在。一个没有自己的圈子，也不跟外界联系的人，在一个似乎事先指定的时间里诞生了。马尔丹极度不认同自己，甚至连指甲也似乎不再能够关注到。指甲们按照自己的意志生长；头发也变得随意，今天直溜，明天弯曲；皮肤感觉紊乱不堪，手臂是热的，胸膛是凉的，后背是烫的，双腿是冷的；又或者，这感觉也不准确，身体的全部皮肤的每一寸都有自己的感受。这种情形把马尔丹弄得非常惊慌。应该说，这还不是马尔丹遇到的麻烦的全部。马尔丹还觉得，从一个似乎事先指定的时间开始，他这个人，作为一个叫马尔丹的人，根本就不存在了。

    如果让马尔丹自己来叙述他的麻烦，他大概还不能如此准确地描述出来，虽然上面我们对马尔丹遇到的麻烦的描述那么不切实际和混乱。

    马尔丹，马尔丹。

    一个痛苦的灵魂。

    马尔丹决心走出去，寻找解救。在他看来，如果不做这一步，他就得寻死。

    于是马尔丹走出去。请注意，由于陷入了麻烦的马尔丹已经没有“内”和“外”的区别了，因此这里说他“走出去”显然是不合适的。他只不过是像一只没了头的苍蝇，四处飞。更让马尔丹痛苦的是，他的处境没法向别人诉说。一来没人认识马尔丹，二来找不到说的理由。马尔丹有清醒的逻辑，如果他找人诉说，人们会把他关进疯人院去。社会容许有人可以乞讨，有人可以流浪，但不容许有人可以发疯。

    我们目前还不能把马尔丹叫疯子。他只不过是遇到了麻烦。

    马尔丹四处乱走，沉默不语。这样他看上去是一个抿着嘴的匆匆过客。在马尔丹看来，这状态是一个常态。马尔丹苦恼地发现，像他这样的人比比皆是。

    没有一个灵魂是快乐的。

    马尔丹想到自己的创作——那只是一转念的事，他立刻发现，能够创作的那个他是一个虚构，残梦里遗留的一点意识。如同皮肤遭受的折磨一样，马尔丹的意识也在万劫不复的地狱。

    不知持续了多长时间。

    后来——似乎在一个事先指定的时间，马尔丹碰到一个首先对他说话的人。

    那个人说：你怎么了？

    马尔丹惊异地看着那个他根本就不认识的人，从所有过往的人中凸现出来，清晰地站在他面前。

    你怎么了？那个人又说。

    马尔丹听见了这句问话，他想开口说话，但抿紧的嘴巴无法开启。马尔丹点点头，又摇摇头。不过，他的眼泪使出了劲，拼命挤出了干涸的眼眶。

    坐一会吧。那个人说着，盘腿坐了下去。

    马尔丹用了很大努力才完成坐的动作，长期的行走，他的腿习惯于向前运动，早就忘记了如何停下来，安安静静地弯曲在臀部。

    这是什么？那个人说着，从马尔丹怀里掏出一团东西，放到地上，让马尔丹看。

    马尔丹仔细地看着，鼻子尖差点碰到了那东西。过了很长时间，马尔丹才看清楚那不过是一团绳子。马尔丹不知道绳子是怎么在他怀里的。

    解开它。那个人说。

    马尔丹还在观察那团拧在一起的绳子，有无数个绳头和结，眼光的盯随无法探知绳子的结是怎么打成的。最后马尔丹把绳子拿在手里，倒不是指甲的缘故，马尔丹觉得要把那团绳子解开，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任务。或许根本就是不绳结，而是马尔丹正在遇到的麻烦。精密地团在一起，又露出无数个绳头的绳团，吸引着马尔丹的注意力。它不像是现实里是东西，倒像是一个神话中的道具，纠结缠绕混乱无序。耳朵里听不到其他声音，世界上再也没有了其他人和物，只有马尔丹，和他面前的绳团。

    马尔丹看着奇怪的绳团，眼泪汪汪。而这时，那些绳头，像蛇一样昂起了头，扭动着，马尔丹分明看到，那绳团，竟然是一团缠绕在一起的蛇。每条蛇都张大嘴巴，想要吞下什么。蛇吐出的信子，像一丝丝细小的火苗，蛇身上的斑纹，像一斑斑的病症。

    这一刻终于到来了。马尔丹感到从头到脚被雨水淋湿，一股电流沿着头顶最顶端的那一根发丝，窜进了他的身体，顺着皮肤的纹理劈啪作响。马尔丹觉得自己要爆炸了。他紧张地颤抖起来。马尔丹不怕死，只是他不知道死亡是这样降临的。不过，马尔丹这一次没有死。至少在这个叙述中，马尔丹活了下来。

    这时，那团绳子，不，应该是蛇，慢慢地，慢慢地，慢慢地，松弛下来，闭上了嘴巴，垂下了头。

    又过了一会，蛇缠动起来。缠动起来。所有的蛇再也不安分地拧在一起。

    马尔丹恍惚的眼睛里，一个个结逐渐打开。

    又过了一会，地上只有无数条蛇。

    马尔丹感到自己就像是一条蛇。他躺到地上，来不及看一眼天空中的白云，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