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早 春(上)
(2008-08-16 16:1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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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分类: 实验小说 |
这一夜,桂芝睡得很不塌实。她心里如同地下喷涌的喷泉般,涌上了无数的念头。这些或悲或喜或滋味难知的念头交织了一张巨大的网,把她整个地网住了。每侧一个身,她都感受到那网的张力和缠绕。然而在这些纷乱的情绪中,有一丝一直就潜伏着的幸福,逐渐发展成最强音,咚咚咚,咚咚咚,伴随着她的心跳,在她的血管里奔窜着,一会爬上了她的胸口,一会爬上了她的脸。有几次,她浑身躁热,意乱心烦地坐起身,悄悄拉开窗帘,却看到窗外仍然是沉重而无边的黑暗,除了偶尔路过的巡逻队的脚步声,再也听不到一点声息。
不过,她再也睡不着了。虽然在屋子里踱步,可是上海的霓虹灯一直在她脑海里闪烁。那些美丽的梦幻一般的霓虹灯晕化出无数的光环,红红绿绿,或者清晰,或者模糊。一时间,她仿佛就在等待着他,连呼吸都要屏住了,一时间,她又仿佛刚离开他,内心充满无限的期待和渴望,期待和渴望着下一个见面。那些洋场上的漫步,河边的盟约,舞场的纵情……突然间纷至沓来,袭击了这个无法安睡的女子,她觉得自己一会儿像一只蝴蝶一般飘然陶醉,一会又像一个等待刑期的死囚一般恐惧和焦躁。
这间屋子!桂芝借着朦胧的月光望着屋子里的陈设,那些黑黢黢的笨重的桌椅和设着帐子的床,总觉得这跟她的格调一点也不吻合。这是从她离开上海起就有的感觉,而这却是她最初的婚床——这场婚姻就像一场恶梦,而这屋子却是她的监牢。好在军长终于答应天亮了就可以接他。接他!桂芝的心像少女一般跳了几下,他英俊的脸庞无比清晰地呈现在他的眼前,他温柔的呼吸也似乎已经吹到她的嘴唇了。可是这不过是一瞬而逝的影象,黑暗仍然包围着她和她的屋子。桂芝不愿意过多回想,也不愿意过多想起在这间屋子里的任何事情,她在设法忘记,忘记以往。有一会,她想起一个比方,把自己比方成一只正在等待蜕化的蝴蝶,而现在却在茧子中受苦。
一声晨号,划破夜空,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使在屋子里踱步的桂芝大吃一惊。而这时,巨大幸福感像一直在等待机会偷袭的暴风雨,把她淹没了。
吃早饭的时候,军长像往常一样平静,三姨太、四姨太、五姨太们都小心地陪着他。她们互相谈论着早上的一场网球比赛,或者说一些无关紧要的客气话。桂芝的出场似乎让她们觉得眼前一亮。
你今天打扮得很漂亮啊!三姨太说。
军长也停下筷子,望了桂芝一眼,叫一旁伺候的勤务兵给七姨太挪开椅子:桂芝,你就坐在这吧。
那座位就挨着军长。桂芝脸上笑着跟其他几个太太们点头,一边坐下来。
你这是上海的打扮吧?难怪人说上海是一个时髦的地方呢。五姨太说。
这时候,窗外传来一阵喜鹊叫,桂芝听得分明,赶紧问四姨太:四娘,是不是听见喜鹊叫?
四姨太说:没有啥大惊小怪的,赶紧吃饭吧。
军长皱皱眉头,对勤务兵说:把那只乱叫的喜鹊枪毙了!
这一下,谁也不敢再说话,都埋头喝粥。过了一会,军长对桂芝说:给你提醒过多次了,要叫四太太姐姐的嘛!
桂芝就停下筷子,望着四姨太叫了一声四姐。四姨太笑着点点头。
这就对了!军长满意地说,虽然你到过大上海,可是也不能忘了家里的规矩,四太太是做过你的养母,可是现在你跟她一个辈分嘛!
是的,我记住了。桂芝说。
军长接着说:你那个叫周什么的同学今天就会到渠县啦,吃完饭你就去接他吧!
桂芝听了,喜出望外,脸上顿时红润不少:谢谢爹!
恩?军长恼怒地望着一旁的桂芝,你喊我啥?
谢谢官人!桂芝脸色一白,又撒娇地捶捶军长的肩,我在上海的时候喊习惯了,你就原谅我这一次嘛。
好好好,军长用手拦住桂芝的粉嫩的拳头,一边捏着她的脸蛋,我就受不了你这样子。
你看看你的德性!三姨太说,喊你做爹,我倒觉得还显得亲热些呢。
军长白了三姨太一眼,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对大家说:都吃完了吗?那好,我要到军务部去了。
军长整理衣服站起来,其他几个女人赶紧站起来陪着,军长把帽子握在手里,对桂芝说:一会你喊杨林和吴常志开车去接那个周什么吧。
桂芝说:谢谢官人。
军长说:谢什么,过两天就叫他到教育局去上班,我都已经打过招呼了。
桂芝没说什么,她脸上的红晕再次升了起来。
军长走出饭厅的时候,诺大的饭厅里就剩下桂芝和一个伺候的勤务兵了。
不久,军营里到处响起了军队操练的声音。
桂芝在屋里等着杨林和吴常志。他们说汽车需要维修一下,军长特意安排的,千万不能出任何差错。这间屋子在早晨的空气里显得亮堂多了,可是仍然使桂芝觉得压抑。除了床上有香水的气息表示这是一个女人的床之外,屋子里没有一个家具符合桂芝的眼光。她从上海带回来的皮箱就搁在床头的椅子上,桂芝不愿意使用那些散发着陈旧气味的衣橱。当然,皮箱的好处是多方面的,一方面自己已经使用习惯了,另一方面,可以随时提走,免得到时候收拾起来麻烦。桂芝无时无刻不想着提起皮箱离开这间屋子。还有,14岁那年,就是在这间屋子里,军长第一次占有了她。也就是从那以后,桂芝的身份成了七姨太。
镜子已经照了无数遍了。杨林和吴常志却还没有到。桂芝催促勤务兵去喊。又过了很久,一直拖到10点钟的时候,杨林和吴常志才回来。
你们怎么这么慢!桂芝没好气地说。
杨林说:我们……七太太,维修车的时间是不确定的,不过现在已经修好了。我们可以出发了。
桂芝转身往屋里走,听见吴常志说:你那个同学已经快到鲤鱼桥了。
鲤鱼桥?桂芝回头看了那个叫吴常志的军人一眼,你们怎么知道的?
吴常志看了看杨林说:他的火车7点多点到达县,估计他3个小时快走到鲤鱼桥附近了,我们得快点。
杨林赶紧点点头:是的,肯定是的。我们赶紧出发吧。
桂芝走回屋里,准备提起她的皮箱。
杨林赶紧催促说:七太太就不要提皮箱了吧,又不是出门,我们去接人的,接了人还得回来不是?
桂芝想了想,就放下皮箱,最后一次站在镜子前,端详镜子里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女人。镜子里的女人表情丰富得难以形容,她高挑的眉头带着喜悦和忧伤的感觉,眼睛里似乎洋溢着清澈的水波,即将流出来一样。可是她的眼角和脸上的纹路却是舒展的,光彩的。这一刻的情形就是在上海她即将出门时的情形,那时候,她去见的人跟今天要去接的人,是一个人!桂芝对着镜子抿抿嘴唇,使唇彩均匀一些。最后,她飘然离身,镜子的女人也转过身去,逐渐走入镜子深处,被其他东西遮挡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