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线工人

                                              □孔方兄

    有一天，A发现手臂上突然肿起了一个大包。那种大包的形状就像被人暴力攻击过后自然长成的一样，肿胀而充血，四周的边缘还有浅紫的瘀痕。A小心地用手指试探着按压那个肿胀的包，感觉手臂上并不疼痛，只是似乎里面充满了液体。那肯定是脓，那么这个包就肯定是脓包了。A判断出肿胀的大包是脓包以后，觉得无比惊讶。再看看手臂上其他地方，A觉得他没有发现什么奇怪的迹象。这个无缘无故就生长起来的大脓包使A的心情沮丧。它是怎么来的？蚊子的叮咬没有那么泰然，那是奇痒的症状。A也思考了最近的一段经历，似乎也没有被蛇咬过，也没有碰上蝎子和蜈蚣。难道被谁打了？A想了很久，没有发现被攻击的事实，就连在梦里也没有。

    A决定去看医生。但看医生得先过一关，就是请假。A在一条流水线上做事情，究竟做了多少年，A没有印象了。A想起他最初到这个流水线上的时候，还是一个青春年少的小伙呢。可是现在A觉得自己已经很老了。A的工作就是拧紧一个螺钉。螺钉有时会变化成其他的形状，可是A总有办法把它安装到它应该出现的位置。A的上头有很多人，A的下头也有很多人。这些人A都不认识。一个也不认识。不过这不影响A的生活，A照样结婚了，还生了一个孩子。就像把螺钉放到合适的位置一样，A的生活一直以来按部就班，有条不紊。该说的话就说，不该说的话就不说，A对应付自己的生活，就像做流水线工人一样裕如。而请假，对A来说却从未有过，还是头一回呢。

    请假。A想不起谁是这条流水线的管理员。A自做工人来头一次朝身边的工友看了一眼，发现那里竟然空着。再往上看，A才看到一个小伙在做事，就跟当年的A一样。小伙一头金色的头发，还戴着耳环呢。

    喂，请问……A说话的时候，眼睛还习惯性地盯着自己的手。这是多年的习惯，按理说A应该不看自己的手才对嘛。在巨大而空旷的空间里，A的话就像一声自语，还没有拧螺钉的声音大。A没有听到从上面传下来的声音。

    喂，请问……这一次，A放开喉咙大喊。要不是手臂上的肿包，A决然不敢这样高声的。可是有什么办法呢？难道就让这个包一直在手臂上吗？然而A仍然没有听到回音。

    A只好朝他的左手方望去，A欣喜地发现有一个人就在旁边，专注地盯着手里的器具，拧紧一个又一又一个螺钉。

    喂，请问……A几乎把嘴巴冲到那人的耳朵边，可是A没有听到回答。这情况让A觉得更加沮丧。几乎同时，一个喇叭声在呼喊A的名字，叫他把手里的工具交给身后的人。A还没有想好是怎么回事情，他手里的拧螺钉的工具已经被一只手夺去了。A看见一个年轻人已经站在自己的工位上了，年轻人的动作熟练而有激情，仿佛他做的工作不是在拧螺钉，而是在做一场爱。

    喇叭声命令A走到一扇特别的门前。A走到门口的时候，门就开了，一手机械手把他提起来，拉了进去。A看到屋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台巨大的机器。

    你是不是发现手臂上的包了？

    是的。A说，我很着急，这会影响我拧螺钉的。

    你想去看医生吧，不过这没什么。你从今天起就不要再来这里做事了。

    什么什么？你说什么？我就这样被开除了？说到开除这个词，A的眼里突然涌出丰富的泪水。使他不得不捂住眼睛，蹲下身去，痛苦地抽噎着。

    脱下你的工装吧，把你的头放到这个红色按钮前。

    A的哭泣没有结束，他想拒抗这道命令，却不可能做到。在A的泪眼中，一个红色的按钮无比晶莹，光芒四射。在走到红色按钮前的这几步里，A的脑海里似乎在翻腾，却什么也感受到。不过A的泪水还是如同瀑布一般，汹涌澎湃。

    来吧，脱下你的工装。

    A不能不执行命令。A也按照命令找到自己的衣服，并把它们穿上。那是A从未见过的衣服，而且紧身难受，整个人就像束缚在一个茧子里。

    这是谁的衣服？我没见过这衣服。A向着机器询问。

    来，戴上挂在按钮下方的头盔。A没有得到关于衣服的回答，却接到了新的命令。

    A戴上了头盔。时间仿佛凝固，又仿佛急速流逝。A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尽管他以为这是一个惩罚。头部没有任何不舒适的感觉。摘下头盔的时候，A还是被身上的衣服束缚得难受。

    我要一套宽大的衣服。A说。

    你从左侧的门里出去吧。机器的声音发布了最后一道命令。

    A走出了那扇门。A发现自己身处一个无比陌生的环境里。那是一条街道，各种各样的人走来走去，说说笑笑；各种各样的声音此起彼伏，喧嚣不止；各种各样的机动车辆往来穿梭，宛如史前时代的巨大而喘着粗气的恐龙。A觉得自己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驱赶着，无法逃避，又无法面对。这跟A一直生活的情景完全不一致。

    请问……情急之中，A向身边的人提问。一个夹着黑色皮包的男人站住了，盯着A的眼睛。可是A的眼睛却盯着自己的手。

    什么？夹着黑色皮包的人又问。

    请问这是哪里？A终于问出了仿佛是平生第一个重大问题。

    这是A城。那个夹黑色皮包的男人说完，奇怪地瞪了一眼，转身走了。

    A望着男人的背影，陷入了沉思。A城！这是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词语。A想起他的妻子和孩子，想起他们平常的生活，如同在一场梦里。在目前这样的局面下，A觉得他肯定不可能找到他们的。想这里，A急忙转身寻找他走出的那道门，可是却发现已经不可能了。街上有无数道门，每道门里都有无数的人进进出出，哪个是我曾经走出的那一道呢？假如那道门的关闭着的，可是大街上的门都敞开着。

    A就这样走在陌生的大街上，内心充满疑惑和恐惧。A身上奇怪的服装也引起许多年轻人的围观，他们想不到有人还穿这样的一种衣服。最后他们得出了结论：这个人肯定精神有问题。

    A顾不上跟他们争论，他只是急速地走着，没有目的。直到走出城市，来到城市跟乡村的边缘地带，A才觉得内心平静了一些。那里虽然也依然陌生，但至少多了一份宁静。没有那么多吓人的机动车辆，也没有那么多喧嚣的声音。

   　这时候，Ａ才想起自己的手臂上的肿包来。A把衣袖卷起，发现那肿包还是一个老样子，手指试探的结果依然可以得出结论，那里面充满了液体。肿包的形状和颜色让A觉得紧张，万一它破了，那可怎么办？另一种担忧更刺激着A的神经。假如包是危机生命的，那就糟透了。

     A举着手臂，就像举着一面旗帜，他走在乡村与城市的接壤处，连哭的眼泪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