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   奔

                                            □孔方兄

    他吃完那一碗米饭，然后以一种异常专注的神情勾头寻找饭桌上掉落的米粒，那是一张上了年纪的老饭桌了，板面上黑乎乎一层不知什么东西，连木头的颜色也遮盖了。灯光显得昏暗，他不得不把头低得更低一些，可是找了半天，他觉得应该找到的那粒米却不见了。也许本来就没有掉落吧。当他抬起头看她时，他发现她正忧愁地望着他的眼睛。来不及躲闪了，他只得也盯着她，可是脑子里一片空白。

    你知道不，明天我们就没钱吃饭了。

    他听见她说。可是他不知道怎么回答。离家已经两月了，而被父亲打伤的左臂仍然没有完全好，根本就不能出去找活干，偷偷出走时带的钱已经在这两个月里花光了。这是一个问题啊。问题是这问题哪怕像蛇一样一直盘踞在他的脑子里，像云一样一直盖在他头上，像石头一样一直压在他心上，可是他却不知道怎么办。那些情爱的快乐早就过了，目前是肚子的时代，它的感觉不好。

    要不我问房东老板借一点？他试探地问问她，可是他明确地看到她的眼睛里没有亮光。

    然后他站起身，把左臂调整到一个合适的姿态上，右手托着它，去找房东。走出门的时候，他回头对她说，没事的，我能借到钱的。这时候，他觉得肚子里还是空的，而她却一粒米也没有吃呢。

    房东正蹲在板凳上抽烟。他是一个精明的人。还没等他开口呢，他就先问他要这个月的房租了。

    能……不能宽限几日？他期期艾艾地问，陪着小心。

    月初就应该交的了，哎，我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啊……房东的眼睛瞟了瞟他，又低头去抽烟。抽了好长一阵烟。他觉得房东应该有松动的迹象，就想问问借钱的事，等他刚鼓足了勇气，张了口的时候，房东又说：我也没有钱啊！房东接着抽烟，他把一锅烟抽完，猛烈地咳嗽起来，一直咳到弯下腰去。他在房东的咳嗽声中摇摆，被那剧烈的咳嗽声吓住了。

    去，叫你女的来给我说。

    平静下来后，房东终于吐出了这句话。

    他喜出望外，赶紧把这消息告诉她。她没有想象中那样激动，只是看着他。

    去啊，你去跟他说啊，也许真能借一些给我们呢。

    她转身走出门去，他看着她把门关上。然后把自己安排到刚才坐的椅子上，等她的消息。这是个整洁的屋子，也算是他和她的新房，不过却是远离家乡几百里外的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这地方他以前从未来过，也没有听说过，可是他和她却在这里度过了他们最美好的时光，他们终于可以睡在一张床上，而不是像以前那样一直在野地里过夜了。他转头四处看看，似乎一个要离别的人查看熟悉的地方一样。饭桌下的煤油炉散发着它的气味，这时也显得不那么难闻了。除了灯泡的光线昏暗之外，他对这间小屋还是很满意的。墙上贴着一张报纸，这是她特意贴上去的，那张报纸的印刷日期就是他和她第一次睡在这屋里的日子，他记得报纸是她下了车以后从地上捡的，他还记得他觉得奇怪的是，她一个字也不认识呢，干吗捡报纸看。想到这里，他有点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她怎么还不来呢？是啊，她怎么还不来呢？

    她回来以后没有说一句话就坐到床沿上，也没有像先前那样看他。

    怎么样了？他问。

    没怎么。她说。

    钱的事……

    没等他说完，她就打断了他的话：睡吧。

    他看着她把衣服慢慢脱掉，睡到朝里的一面，然后看着他，就像他们第一次睡到这床上一样。

    来睡啊，钱的事明天再说吧。她催促他。

    可是这算怎么回事呢？明天怎么办呢？他的脑子又糊涂而空白了。他不知道她出去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也不知道房东为啥喊她去说，而把他支开。他有许多话，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快来睡觉啊，你到底在想啥？她又催促他。

    他只好把自己挪到床上，她替他脱掉上衣，这是一件费劲的事情，因为他的胳膊一直没有办法伸直，被他父亲打断的骨头也一直没有去医院接好。然后他替他脱掉袜子和裤子。等把他的胳膊放置好，她就一下子骑到他身上：高兴一点，没啥过不了的！

    可是他却没有办法兴奋起来。他知道他们两个都还没有吃饱呢。她不管这么多，从他身上滑下去，用她的嘴去刺激他，她把它含到嘴里，终于感受到一丝年轻人的膨胀的感觉，一点一点把她的嘴唇撑开。接着，她又一次骑到他身上，把膨胀的东西顺利地放到她身体里面。这是一次非比寻常的事件，他觉得她似乎变了一个人似的，而且她里面那么热，那么滑爽，是以前很多次都没有过的感受。这是他喜欢的，可是明天怎么办呢？

    你怎么了，这么软？她满脸绯红，把脸贴到他脸上问。

    我……他想说什么，却被她的嘴堵住了嘴。她又一次把它含到嘴里，把他的感觉调动起来。这一次比刚才更猛烈，她也忍不住大声喊起来，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事情，他慌张地用右手去堵她的嘴：

    小声点，被人听见。

    你怕什么，你是我男人，我是你女人，没啥怕的。

    她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仿佛一只学打鸣的母鸡，想把已经睡着的人叫醒。

    你疯了！他一边积极地配合着她，一边笑着骂她。

    我没，我就是要你高兴！

    第二天，她出去的时候，他还在睡。其实他没有睡，他哪里睡得着呢？他听见她小心地开门出去，又小心地把门关上。他记得她从他身上下来时说：别担心，明天我去找活干。再怎么得吃饭不是。

    等她走了，他就从床上翻身坐起来。他纳闷的事情不是她去找活，而是她出去找什么活。这地方有个砖瓦厂，一个月前他就去找过，可是他们对一个独臂而且伤残的人绝不通融。难道她要去砖瓦厂？那里是半年结一次账的啊。要干活也要干一天呢。中午她必须回来给他做饭。这事情在他的脑子里乱成一团，没有一点头绪。要是我的胳膊没有伤就好了。他想起父亲凶狠的样子，倒不觉得怎么仇恨他，只是觉得他不应该把他胳膊打折。你哪怕把我给骟了！想到这里，他哭了，这是胳膊受伤以来第一次。

    他用一只手穿好了裤子和袜子，然后费了很长时间把上衣穿上。这时，他听见房东站在门口喊他：

    今天你们不交房租的话，就搬到院子里住吧。

    他没有说话。过了一会，他听见房东又说：

    跟我较劲呢？嫩！

    他听见房东把一口痰吐到门口的地上，就像是吐到了他脸上。他脸上热得厉害。要是胳膊没伤的话，说不定他会冲出去吐一口到房东的脸上。

    她出门的时候也知道他是醒的，不过她故意装做他没有醒，内心却希望他能坐起来跟她谈些什么。她关上门的时候，还在门口停了一下，没听到他的声音，她才走出房东家的大门。她今天必须要挣到钱来，否则他们两个都饿肚子不说，房东也要给他们好看了。想起昨天晚上房东提出的性要求，她觉得恶心，不过这倒算是给她出了主意。我就是卖给别的什么人，也不卖给你这头猪。所以，自打从房东那里回到他身边，她就有主意了。她早上走出门去的时候，也是有主意的，可是她走出门，却希望自己没有主意。

    天色尚早，街上的人三三两两，忙着赶路。卖早茶的人在忙着生炉子，卖菜的人在忙着摘烂了的菜叶子。没有人闲逛，就是有一两个，也只是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他们在锻炼身体，有的还提着鸟笼子，迈着他们固有的悠闲的步子。这是一座不大的城市，一条街她要不了几分钟就走完了。可是她没发现猎物。她往回走的时候，看到一个男人不停地朝她身上看，她把头发甩了一下，放慢了脚步。慢慢朝他靠过去。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毫不害羞的老手。

    要吗？

    等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却像是自言自语一般。男人有没有听见，她不知道，可是她在他身后跟走了两步，却发现男人回头用鄙夷而仇视的眼神盯了她一眼，嘴里骂出一个词：

    婊子！

    你骂谁呢？你骂谁呢？她像被针扎了一下，几乎要跳起来了，她的声音尖利而夸张，脸上涨得通红。你妈才是婊子呢！她骂到这一句话的时候，才想起自己走出家门的目的，气愤的情绪就像掉进池塘的火柴棍，一下子就消失了。倒是那男人被她这一尖刻的反击击懵了，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明明白白觉得她像是一个妓女，却被她的气愤和声音吓住了，有点怀疑自己的判断是错的。他刚想说声对不起，却发现她已经没有继续攻击的意思了。有几个人围过来了，她又瞪了男人一眼，后退了几步，转身走开。她走开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心跳像敲鼓一般。对于在大街上跟一个不认识的男人对骂，这是她第一次体验。重要的是，那男人骂得对啊。咱就是想卖■来着。难道不该骂吗？

    难道不该骂吗？她把这句话说出来。然后站到一边，掏出手包里的小镜子，对着镜子里那个似乎不怎么熟悉的面孔骂了一句：

    婊子！

    这下，她觉得自己真是一个婊子了。

    把镜子收到包里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对如何挣到房租和饭钱充满了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