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  山

               □ 孔 方

    他决定带上孩子和妻子去爬山。因为他在一个朋友的博客上看到了一个与登山有关的有意思的文章。文章写道——

    登山前，准备一个小口袋，里面装上一些不值钱的小东西，或无用但是一直没有扔掉的东西。如果没有这个准备，请想象有一个口袋，并且里面有一些东西（想象的口袋比实际准备的口袋要大一些）。登山途中，每次经过一个垃圾箱，就扔一样小东西。如果有乞丐，可以把东西给他。如果有人要你的小东西，你也可以把东西也给他。如果是想象的口袋，就想象扔掉一样东西。在每次扔掉东西的时候，对自己说：“扔掉烦恼，心情轻松。”想象你的烦恼、疾病、不愉快的往事和其他你不想要的东西都被扔掉。也可以想象扔掉一些想要但是过分的贪求。每次选择一两样扔掉，要具体想象你扔掉的是那种烦恼等就更好。如果把东西送人，要说：“我扔烦恼，你得经验。”在到达山顶前，要把小口袋中的所有东西扔完。在山顶视野好的地方观赏景色，说：“我轻松了。”

    他是突然想起爬山的，也就没有准备那样一个小口袋。但他把车开到山下，立刻就想起了这篇文章，他翻遍了自己的口袋，找出一些零碎的东西：一张名片，一张登机牌，一张期刊会议的用餐券。名片是一周前跟一个做广告的女人吃饭时获得的，但这类人都只是逢场做戏，并没有认真记住的必要。登机牌虽然要附在机票上报销，可是已经过去很久了，而且已经报销了，所以是一张费票了。至于那用餐券，早就过期，只是一张费纸。假如爬到山顶，这些东西就可以扔掉。他寻思不能一下就扔掉，按朋友的意思，这些东西得慢慢地扔，而且每次扔掉前都要说出：扔掉烦恼，心情愉快。那么，就把这些东西一点点地扔把。他把名片撕成小片，计划一片一片地扔到垃圾箱里。
    这时候，妻子正给两岁的女儿拍照，他四周观察，找到了第一个垃圾箱。他走过去，把名片的一部分仍了进去，同时大声说出“扔掉烦恼，心情愉快”的句子，他在心理暗示自己已经把某项不愉快的事情扔掉了。可是具体是什么事情，他几乎没有想象出来。前面有七八个人也在登山，有老人，妇女和孩子。一个老人总是探身到路边去看树上的叶子，妇女说：“爸，你往里边走好不好？”老人被一种结着许多小红果的植物吸引住了，他伸手去采了一些小果子。一个小女孩大声叫道：“外公，我命令你走里边点！”老人便笑呵呵地走到里边了点，跟老伴解释他手里的小红果是什么东西。
    更多的人在爬山，每个人都看上去心情愉快。有两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每人手里牵着一条壮硕的大狗，那狗看上去力气很的大年轻人有些拉扯不住。女儿看到用力奔跑的狗，一个劲地要求他抱。他就抱起了女儿，往山上登去。阳光突然出来了，照得山路上一时间绚烂起来，各种各样的花也一下子显得明艳照眼，仿佛从黑白片一下子跳到了彩色片，他看着眼前的秋山，觉得好像还在夏天一般。
    热起来了。他把衣服脱了一件，交给妻子。他看到几乎所有爬山的人都把外套挂在臂弯里。又看到一个垃圾箱，他一手托着女儿，一手把一小片名片扔进去。这时，他似乎想起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了。这些事情本来已经要忘记了，这时却突然想了起来。事情本身已经不能引起他的情绪波动，只是觉得它们就好比某种有形的实物，突然坚硬有轮廓和棱角，扎着了他。他说了一句“扔掉烦恼，心情愉快”，想象中把一件有棱角的坚硬的东西随同那张小纸片一起扔进了垃圾箱里。为了突出效果，他还朝着妻子笑了，他对妻子说：“怎么样，登山的感觉不错吧？”妻子也愉快地笑着，逗弄孩子。这就是我的愉快了。他想，有一个好妻子，有一个可爱的女儿，一个男人应该觉得很愉快了。谁在生活中没有烦恼？难道许多烦恼都可以一直堆积在内心？他对“扔掉烦恼”的游戏有了些松懈，但他还是告诫自己：要严肃！毕竟这只是一个游戏，而且是一个有趣的游戏。假如真能把那些烦恼扔掉，那不是很有意义吗？
    这时出现了一条岔路，一条铺有台阶的小路出现了。他建议妻子跟他一起走这条小路，妻子同意了。这是一条很少有人走的路，路上的树叶积了厚厚一层，两边是高大的竹子和树木。不过，垃圾箱却随处可见。他坚持把小纸片扔进每一个看到的垃圾箱。但他已经不愿意想起那些不愉快的事情了。有时，他打包把它们一起扔进了一个垃圾箱里。
    不愉快的事情，扔了吧！
    不愉快的经历，扔了吧！
    与老板的不愉快，扔进去吧！
    所受的不公正，扔了吧！
    他大声说出了“扔掉烦恼，心情愉快”那句话，却觉得心情并没有添加更多的愉快。
    “蚂蚁！这么多蚂蚁！”妻子叫他过去看，顺便指给孩子看那些蚂蚁。那是一个蚂蚁的队伍。它们从台阶的一边的一段木头下走出来，沿着台阶上的树叶，走到另一边的树叶下消失。这种蚂蚁显得跟他经验中的蚂蚁不同，它们很细长，尾巴也很细长，而且有一些白色的环纹。每只蚂蚁看上去跟另一只完全一样。它们匆匆忙忙地走着，嘴里衔着一样东西。有几只没有衔东西蚂蚁，他认为它们是兵蚁。
    “蚂蚁在搬家！”妻子对女儿解释说。
    他盯着这些奇怪的蚂蚁，也许是另一种品种的蚂蚁，感到心里有一股特别的冲动。要是拿掉一片树叶，它们会怎么样呢？是不是会迷路？他想到这里，立刻就把一枚树叶扯到一边。蚂蚁果然乱了方寸。可是他的手指上却传来一阵尖锐的酸痛感，原来一只蚂蚁咬在食指的第一个关节的皮上。他甩甩手，那只蚂蚁被甩掉了。可是手指上的锐利的痛感却没有减弱。他明白那是蚁酸是刺激手指的神经。行进路线上少了一片树叶，蚂蚁们迷乱了一小会，又重新找到了方向。
    这不行！你咬了我！他想都没想，立刻把小时候常玩的把戏又玩了一遍：他朝蚂蚁们吐口水。一团粘稠带痰的口水吐在了蚂蚁们的前进道路上。蚂蚁们被这突然的打击吓了一跳。有几只蚂蚁猝不几防，被口水陷住了。其他蚂蚁立刻掉转头，和后面的蚂蚁一起团团转，不知道该怎么办。毕竟这些事件已经超出了蚂蚁的智慧范围。接着，他把手里的矿泉水瓶盖拧开，把矿泉水倒到蚂蚁身上。蚂蚁们立刻乱得更多，一团一团地在台阶垂直的一面转起了圈。他直起身，用脚尖去揉那一团蚂蚁的圈。他听到脚尖下噼啪噼啪的蚂蚁们爆裂的声音，赶紧把脚缩回来，以刚才的经验判断,万一被蚂蚁爬上了脚，那肯定不是闹着玩的。看来蚂蚁们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于是又踩了几脚。直到他发现那一支看上去源源不断的蚂蚁队伍立刻清冷起来，因为后面的蚂蚁们不再赶过来了。这么说，这些蚂蚁的通信手段真不得了啊！它们竟然不出动了，它们难道知道有一个巨大的叫人的动物在谋杀它的同类吗？它们为什么突然不搬家了呢？许多问题像他先前那些不愉快一样，突然坚硬有轮廓和棱角，扎着了他。
    “你还走不走？”妻子问。
    他转身，跟着妻子朝前走去。可是前面是上山呢，还是下山，他搞不清楚了。这条小路上没有多少人，除了他们一家三口。
    可是手里的纸片还有很多。前面又是一个笔直的陡坡，有许多级台阶，一直伸上去。标示牌上写着：揽星塔。也就是说，上面是揽星塔。可是看了看那些台阶，妻子却不愿意爬了。他抱着女儿，走了几步，也觉得没有必要，因为他的背上已经湿透，衬衣贴着后背，很不舒服。而且，被蚂蚁咬过的手指还在隐隐作疼。
    “算了吧，下回再爬！”妻子看着他的眼睛说。
    他也同意了，于是一家人朝山下走去。不知道是第几个垃圾箱了。他把最后所有的纸片全都扔了进去：“扔掉所有烦恼，心情愉快！”他边说边笑着看妻子。他看到她脸上的表情跟平常一样，没有特别的欣喜，也不像是忧愁。他想：手指要不要上点药呢？
    走下山，回到停车场，他听见妻子说：“好好的天气，怎么就突然变阴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