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 杀
□孔 方
突然一下子,她觉得自己有了主意。这情形仿佛一声锣或者一声磬,在那丝余韵未消时,她已经彻底解脱了。先前一直阴沉笼罩在内心的大雾散了,似乎被阳光驱赶,这阳光也照亮了她的心胸。大脑异常异常清醒。对接下来该做什么,她清楚得像已经写在了纸上。她如同冬眠中醒来的野兽,浑身骨骼仍然无法解除酸痛和困倦的感觉,但又充满了活力。
恰如花朵即将开放。她想。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环顾四周。想不到她已经在这个蜗居呆了这么久,一年?两年?或者更多,她想不起到底多少时间了,随着内心大雾的消散,她已经把许多事情忘了。她看到墙上有他的照片。他。他。他。这个概念固定在脑子里,像一只盘旋的苍蝇,老是往同一个地方飞。她抬手抚摩额头,双手往后拢了笼头发,把后脑的发髻修整了一下。她听见身体里或者是在耳朵边有一个声音说,你这个笨女人!她笑了,放下手的那一刻,她走到镜子前,仔细端详镜子里的那个女人。在她看来,也许那真是一个笨女人。她的双眼略带红肿,眼圈发黑,一绺头发从额头正中垂下,整张脸是一张消极颓废而也风情无限的脸。她觉得看不下去了。她找到一张报纸,把镜子蒙住。然后,她又坐在椅子上,把额头的头发束到发夹中。
接下来做什么?她问自己。
镜子里的女人一直在眼前晃来晃去,一直在不停地说着什么,这些话她已经一句也不想听了。刚才那种清晰的状态一时模糊,就像一盆清水中掉进了一滴墨,她觉得自己又开始茫然失措了。她收拾了桌上乱七八糟的各式各样的瓶子,但不管她怎样努力,这些瓶子总是摆不整齐。最后她放弃了,就让它们摆成一溜。高高低低的瓶子,像是一组高高低低的声音和长长短短的句子。假如把这些话翻译出来,她觉得那就是一直是耳朵边唠叨的那个女人的声音。手上有些脏。她去盥洗室用了许多洗手液来洗,直到双手的皮肤发白发皴,直到她发现指甲有点长。等她返回椅子旁边时,她急速地翻桌子的抽屉,她想找到那把自己最喜欢的指甲剪。如同许多次过往一样,当她想找到一样东西时,总是找不到。她不由自主地把指甲放到嘴里,牙齿和舌头愉快地接住了指甲,那种略微带些盐味的指甲让她想起很小的时候,那时她是一个小姑娘。
不要把指甲放到嘴里!妈妈总是这样严厉地训斥那个小姑娘。
她把手指取出嘴巴,又翻了一阵抽屉,直到把抽屉整个翻倒到地上,她还是没有发现她要找的那把指甲剪。这时,她有了主意,她找到了厨房里的那把摘菜的剪刀,她用这把巨大的剪刀细心地修剪她的指甲,这个过程中,她觉得很幸福很宁静。有一两根手指的指甲被剪刀上的油污弄得发黑,她又用舌头吮吸干净了。放下剪刀的那一刻,她把双手放在眼前翻来覆去地看,这下终于干净了。可是她有一股冲动,想用剪刀剪开手腕上的血管。她的右手立刻就把剪刀抓起来。
不行!不能这样!
她严厉地说了一声。就像训斥小姑娘的母亲。她把剪刀放进抽屉的最深处,又把地上乱成一团的杂物一件一件地重新放回抽屉。随后她扑到床上,整理床铺。有几根弯弯曲曲的毛发吸引了她的眼睛。她把床单整个拎起来抖了很久。铺好了床,她从杂物间拿出一把大拖把,把屋子的地板拖得干静得可以照见人。这一步让她觉得失望,于是她又找了些杂物撒到地板上。一时间她觉得又无所事事了。地上的杂物让她不愉快,她还是找来了扫帚和簸箕,把杂物清扫到垃圾筒里,又把垃圾筒里的脏东西用塑料袋分装结口,放到大门口。以前她就是这样放垃圾的,以便出门时把垃圾带出去,扔到小区的垃圾箱里。
不打电话!谁也不打!她说。
这是因为她隐约听到耳朵边的声音在劝她打个电话给妈妈。为什么要给妈妈打电话?给她说什么呢?也不给任何一个朋友打电话,因为没有什么好说的。一切就这样过去吧。事情已经终结,就像一枚种子发芽结果,现在是果实成熟的时候了。虽然这是一枚苦果,但还是得自己承受。也许当初发芽的时候,那朵芽儿就是苦的。没有以前。什么都没有发生。甚至没有梦。没有昨天。她果断地站起来,再次环顾四周,房间里整洁清爽,就是没有光线。窗帘是拉起来的,镜子上糊着报纸。她明白,假如拉开窗帘或者打开灯,就会发现屋子里的脏和乱来,但至少在这样的光照情况下,她认为房间里是干净的。检查电源插头和开关。检查门锁。检查阳台。一切都是按照自己的意愿呈现在自己眼前。
好了,是时候了!她低声说。
她从包里取出早就预备的绳子,从杂物间搬出梯子,小心地把绳子结在吊灯的吊环上。然后她把梯子放回杂物间,把椅子放到绳子下,把绳子结成一个圈。为了检验这个圈是不是一个死圈,她还用手使劲往下拉了拉。看上去绳子的承受力和圈的结构正如自己的设想。接着,她站到椅子上,把头伸进圈里。这时她想起一件从未考虑过的事情,绳子是不是太细,这样的话,脖子上的勒痕就会很明显,那么是很难看的!她从椅子上下来。想了很久,终于想到了办法。她把冬天用的围巾围在脖子上,然后把绳子套在围巾外面。
这下应该可以了!她说。
她垂下双手,双脚用力蹬翻椅子。椅子砸到地板上的声音响亮到刺耳。她有些担心地板会被椅子砸伤。可是已经来不及她多想,绳子立刻勒紧了她的脖子,仿佛一只缠住她的蛇。她呼吸困难,头脑发胀,就如一只气球正在充气。她觉得眼睛胀痛,四周的一切突然活动起来,一切都在发声。墙上的他的照片也在笑。这时,她清楚地听见耳朵边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说:
你是个笨女人!
她试图用手抓住绳子,可是已经晚了。她已经不能控制这一切了。她没有力气或可能把手抬到脖子的高度。她吊在绳子上,抖得如同风里的树叶。她的双手也一起抖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