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想的现实之芦苇
◇孔 方
这时候我已经忘记了所有的事,什么也不思考,什么也不顾,向前走成了我的唯一念头。不晓得过了多少时候,走了多少路,我看到了一大片水面,四周长满了密密匝匝、层层叠叠的芦苇,靠近水面的地方有一间茅草屋,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女人坐在门口发呆。她眼睛望着水面上的波纹,一动也不动。我又向前走了几步,一种熟悉的气氛把我罩住了。这时,老女人抬起了头,她仔细端详我的样子,吃惊地咕哝了一句什么,我没有听清。过了一会儿,她说你总算回来了!你就是我那苦命的儿啊!你怎么才回来?你回来怎么就一个人?我这才明白,她是我的母亲,可是我一点也不认识她。我已经85
岁了,我一直都在等你来给我收尸呢,这下好了,你回来就好了。我想,虽然我不认识她,但她认识我,那么她就是我的母亲。可是她的话也太多了,她是不是就喜欢那样唠叨?你不想对我说些什么话吗?你没有话要对我说吗?母亲一个劲地追问。我说没有什么话要说。那就到屋里坐吧。母亲带我走进茅草屋,指着挂在墙壁上的一只紫红的葫芦说,那是你死了的父亲留下的,她又指着葫芦旁边的一只长烟管说,那是你死了多年的爷爷留下的。她打开了一口小箱子,从里面翻出一只小孩子戴的帽子,把它放到我的手里,母亲说这是你留下来的。母亲说这些就是你们的证据。我看了看那些东西,一件也不认识,我想这不奇怪,因为我连母亲也不认识。这时我听见有一种吱吱沙沙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母亲说那是芦苇的声音,这房子叫芦苇淹没了。我觉得我已经在此生活了多年。可是母亲为什么总说我才回来呢?
母亲说都过了这么多年了,你总算回来了。我不说什么。母亲已经85岁了,我觉得得让她去唠叨,反正唠叨也不损失我什么。你回来干什么呢?这么多年你都不回来,娶了老婆生了孩子也不回来,我以为你死了呢!你回来干什么?你是个没有母亲的孩子,你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你这么多年了都没回来过,今天倒想起回家来了,你真稀罕你。你回来了也不把妻子孩子带来让我瞧瞧,你自个儿回来你真稀罕……母亲的唠叨一旦开了头,就会没完没了,这大概是老年人的毛病,我不用放在心上。可是母亲的话里有话,我什么时候有过老婆孩子的?我不是一直就在这儿嘛。我把我的问题对母亲讲。母亲就骂我是昏了头,越活越糊涂,你才刚刚回来的。马上又发展为滔滔不绝的长篇大论,好象糊涂的仅止是我一个人,她
85岁的年纪就一点也不糊涂。我询问自己的时候发现,母亲看上去是不糊涂,可是一个人糊涂的标志是什么呢?如果把说唠叨话也算做糊涂的话,那么母亲糊涂可不是一年两年了。我想起这些年她一直这么说,难道我把自己的经历全忘记了?母亲说说就又说到芦苇的事,她说芦苇长得真快,屋后头本来没有这么多芦苇的,这几年长了这么多,芦苇都把人活埋了,再过几年芦苇就要把这儿全吞了,母亲说要不了几年了,你看着吧,自从我嫁到你家来的时候,就一直在割芦苇,割了这么多年,芦苇还不见少,反而多了,把房子淹没了,母亲说你死了的父亲夜里叫唤得厉害,说芦苇都长到他身上了,他的鬼魂夜夜叫苦,说芦苇把跟扎到他的胸脯上了,芦苇根在他的肋骨间钻来钻去,在他盘根错节的脊柱上盘绕,母亲说有一夜芦苇扩张了八百里,这个家还像什么,就像一只鸟巢,母亲说我们得搬家,至少要搬到芦苇荡的边上去。
三只母鸡、两只水鸭、一口缸和一些锅碗瓢盆装上了祖父生前亲手制作的独木舟。母亲老态龙钟,已经85
岁。母亲抱怨说我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要搬家,这叫过的什么日子,天知道这芦苇荡有多大,何时才能走出去,我还有多年落下的腰腿风湿病呢。母亲怀里抱着那只下蛋的老母鸡,坐在缸的一边,她脚下是乱七八糟的锅碗瓢盆,还有两只鸡卧在缸的另一边,水鸭们蹲在独木舟的尖端上,呆呆地望着墨绿色的湖水。我使劲划舟,那支上了年纪的老橹始终不停地叫唤,嘎嘎吱吱,嘎嘎吱吱,伴随着没有节奏的击水声,我有时抬眼望望前面,但前面有什么,不是和后面一样吗?青绿的芦苇散发着清新的香气,团团块垒,就好象是堆积在心上,使人心情说不出是什么味,再远处就是迷迷蒙蒙的雾气,看不到雾气里包裹着什么,视野的不开阔让人烦闷。我们的独木舟在一望无际的芦苇荡里穿梭,我划舟的标准是只要前边有水,就往前划,这样,我们的独木舟沿着被芦苇分割成的一小片一小片的水面,缓慢地行进。在我看来,那些小片的水面是一模一样的。母亲说这日子是什么日子,天上连太阳也看不见,夜里连星星也看不见,我活了85
岁,我活够了。我一言不语地划着小舟,在芦苇的环绕下,将按照母亲的意愿前往芦苇荡的边缘地带,要在那里重新安家。
天突然就黑了,连一点过渡也没有,仿佛本来就有这么一只黑匣子,我们不小心撞了进去似的,四周暗得伸手不见五指,根本无法适应。我划小舟的动作更加没有章法了,并且我不晓得我们是在前进还是在后退,所有的参照物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母亲说你连划船都不中用,怎么就往黑的地方划?你回来也不把妻子孩子带来……我只好更加用力地划那只小舟,橹叫得也更加厉害。这时水面上开始波光闪闪,如同点点碎银撒在上面似的,愈远愈多,愈远愈亮。还有弦歌之声随风而来。母亲说我们走了这几天总算没有白花力气,好歹找到了有人的地方,我以为我们在芦苇荡里迷了路。我想看来母亲的确是糊涂了,明明才走了没多少时间的路,她却说已经几天了。磷光就是这时出现的。它们一团团地出现在我们的独木舟前,急剧旋转,上下飞舞,骤然消失,不久又出现在左边,仍然那样表演着奇怪的姿态,后来更多的磷光出现在漆黑的夜空,把我们的小舟围住了。那是萤火虫,我的母亲说,往前划吧你,我听见前边有人家,他们在唱戏呢。
我们的小舟走进一座码头。临河的水面上停着许多黑篷白篷的船,再前边的岸边搭起了一座舞台,正在上演一出戏。我们的小舟前也亮了许多,只是我觉得这些都不可靠,仿佛幻景。母亲坚持说能看看戏也好,我85岁了,能看到戏的年头没有多少了。我就把小舟划进众多的大船中去,有几回眼看就会撞到别的船上,但大船好象不存在似的,为小舟让开了道路,最后,我们的小舟顺利停泊到舞台右边。我再次观察那些大船,隐约看见船舱里头有人活动的情形,但是我看不真切,四周传来嘈杂的人声,就好象是在你的耳朵边说,那声音纷至沓来,同样听不真切。母亲说那边有卖豆浆的,你去讨一碗给我喝,我口渴得厉害。我没看见卖豆浆的船。母亲说就在那儿,并伸出她的枯瘦的胳臂给我指点。我顺着她的手指张望,仍然没有看见。母亲说你把小舟划过去,我自己向他要。我又开始划我们的小舟,母亲说停的时候,我面前迷茫一片,飘荡着乳白色的雾气,湖水墨一般黑暗,氤氲的水气正从水面蒸腾而出。这时我的母亲和一个我看不见的人对话,母亲的意思说能不能讨碗豆浆喝,好象那边不肯,母亲没有办法,只好把一只母鸡递过去,这才换回一大碗,母亲先喝了一小口,把余下的递给我,可是我看见碗里什么也没有,那是一只空碗。母亲叹口气说那我就都喝了,我口渴死了,我85
岁了还从没这么口渴过。母亲把碗还回去后并没有催我划开,而是与那边交谈,我听见母亲向那人打听为什么唱戏,打听岸上是什么地方,在后来就谈起了她不幸的一生,谈起了她不争气的儿子。我仔细地听着母亲的话,她说的那些事我都没经历过,母亲好象在讲一个故事。后来我听见母亲说,虽然他把什么都忘了,但他是我的好儿子。母亲说我们在搬家,我们的家叫芦苇淹了,我要和我的儿子把家搬到没有芦苇的地方去。
舞台上唱的是什么戏?
我继续划着小舟,在芦苇分割成的小片的水面上滑行。我们终于到达芦苇荡的边缘。那儿有一户人家,茅草屋在风中抖索,一条绳子上晾着正在滴水的衣服。岸边还有一条跟我们的小舟一模一样的独木舟。母亲指挥我把小舟划向岸,她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唠唠叨叨地登上岸,她只有两只鸡了,而水鸭们已经欢快地钻入水中,呀呀地叫着。母亲说你等着,我去给你讨碗水喝。我看着母亲径直走进了那座茅草屋,她的样子很奇怪,就像是画中人,我实在不明白眼前的景像是现实呢还是虚幻,母亲上岸以后的样子好象很熟悉这地方似的,可是我觉得这里与黑暗中看到的舞台一样,属于不可知的世界。我上了岸,想把我们的小舟系到岸上,紧挨着那只小独木舟,由于只有一只木桩,我不得不找到一根圆木,并找到巨大的木制锤子,把圆木钉到泥地上,然后我系好小舟,转身走开。突然我觉得这儿似曾相识,看看四周,却没有发现可以确认的线索。为了验证这一想法,我试着喊了一声花花。如果我的想法没错,那么这儿应该有一条狗,它的名字叫花花。花花,我再次大喊。话音未落,就有一条杂色的小狗从芦苇丛里钻出来,热切地摇着尾巴,向我跑来。我很高兴,这说明我并没有像母亲说的那样把一切都忘记了,相反,我还记得不少东西呢。但是那条狗很快就停下了脚步,眼里充满了警惕的目光。它身上有一股生皮革的味,臭烘烘的。小狗也翘起鼻尖嗅着,可能是在闻我的气味。过了一会,我看到那东西呜咽般低鸣,垂下头烦恼地打起了转。这混帐东西,它把我当成了一条狗。突然我听见它说起了话,它说这个人早就死了。我很生气,一条狗竟然能说起人话,并且伤害我这样的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我走过去飞起一脚,踢到它的肚皮上。可是尽管我用了很大的劲,我的脚仍然踢空了,就好象它只是个影子。我猛烈的一击反而使它蹲下身去,伸出一只前爪挠颈部的痒痒。不过它的眼睛始终恶狠狠地盯着我,嘴里不停咕哝,那声音很含混,我只听到它说的一连串话中的两个词,你、死。
我想我不必跟一条狗这么计较,它不过是条狗而已。可是我得等母亲出来,她说过她要给我讨碗水喝。我等了很久,没看见母亲出来。我有些害怕,焦急地等待喝一碗水。隐约间我想到母亲说看来我们得搬家了,你父亲的鬼魂吵得我夜夜睡不安宁,要不了多久,芦苇就会把我们活埋的。我在等一碗水。阳光一下子变得明亮。我口渴得厉害。我向四周看,只看到几匹死马的磷磷白骨,除此以外就是一望无际的红色、黄色的沙丘。我孤独地站立,等待母亲给我端来一碗水。天上是恶毒的太阳,地上没有人影,连一棵草也没有。我想起我是在岸上啊,那么这儿是什么地方呢?出了什么事?心灵深处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孩子,往左边走三步,往前边走三步。我照做了,凉风恰当地送来了水的气息,我环顾,发现四周全是芦苇丛,翠绿的芦苇叶在风的吹拂下唰啦啦地响着。口渴的火瞬息熄灭。当我站在沙丘边,看着死马的白骨时,我口渴得像一条架在木杈上、用一根铁条穿了、正在熊熊燃烧的篝火上烤的鱼。而此刻,我发现口渴的火不过是微弱的一星,被迎面吹来的风吹灭,消失在沙沙响的碧绿的芦苇叶之间了。想想我就感到很可笑,难道感觉还需要背景的衬托吗?真是活见鬼了。我试着想起沙丘,想起烈日,但口渴的感觉没有如期到来,如同我站着做了个荒唐的梦。好笑!我大声说。那条杂色的狗吃惊地瞪了我一眼,然后扭头走向芦苇丛,它的头垂得很低,好象在寻找一道极细的线。
狗!我大喊一声。这声音惊动了一只歇息在芦苇棵上的翠鸟,它飞了一个旋,又落在另一棵芦苇上,那棵细长的芦苇就随着我心跳的节奏上下颤悠,眼看要贴近水面了,却又弹起来,如此反复。我看见翠鸟低着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水面上细小的波纹,波光映照到它美丽的羽毛上,一漾一漾的。我调整了我的视线,盯着那座茅草屋的门,我知道母亲就在里面,她要给我端来一碗水。我想喊一声母亲,但张开嘴的时候突然发觉我已失去了声音。翠鸟从芦苇棵上迅疾飞起,箭一般直插水面。我的嘴里就多了一条鱼。我垂下眼睛看。那是一条细长的有细小的白鳞的白条。鱼不安地挣扎着,企图从我的嘴边逃脱,它细小的鳞片沾到了我的双唇和胡须上。我快活地伸长脖子,让鱼头得以顺利地沿着我的舌面,穿过咽喉和食道,很滑爽地落进我的胃。鱼马上就被酸臭的胃液包裹住,它最后一次挣扎着想翻个身,但它的脑神经已停止了运转,它很安静地躺在胃液里,宛如冬季它钻入湖底的淤泥。低头的时候我被口里浓郁的鱼腥味弄得恶心,我跑到水边去吐,可是只吐出了一些不知从哪里来的泥沙。我的胃里并没有鱼。这是怎么回事?我有些稀里糊涂,极力想弄明白是怎么啦,却什么也没发现。我转眼寻找那只翠鸟,它仍然站在一棵细长的芦苇棵上,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水面。我看着翠鸟,突然我觉得我看到了水底的动静,白花花的波纹丝毫也不损伤我视觉的清晰度,水底的游鱼细石以及正在往上生长的芦芽,我都看得清清楚楚。我原来是一只翠鸟啊!我什么时候成了翠鸟的?我不想当翠鸟,我在等母亲呢,她说过要给我端一碗水喝,我等了这么久,还没有看到母亲出来。
这时茅草屋的门终于响了,我看到我的母亲出来了,她手里果然端着一只碗。我的水,我的母亲要给我水喝啦。我欢快地跳跃起来,向母亲奔去,就如那只小狗向我跑来时一样,我去迎接母亲。但我与母亲擦肩而过,她没有看到我。她把碗放到地上,嘴里咕咕咕叫唤着,我才明白我母亲将要喂鸡,也就是说,那只碗里是鸡食而不是水。两只母鸡从茅屋后钻出来,扑着翅膀,飞奔到母亲身边,低头啄食。看到这些使我的心情变得很糟。难道我母亲把我忘了吗?我站到母亲身边去,为了引起她的注意,我还牵了牵她的衣襟。令我吃惊的是母亲的衣襟仿佛不存在,我的手拉空了。母亲低头看了一会鸡啄米,转身朝小屋走去。我想喊,可是没有声音。这时我的注意又转到芦苇丛上。翠鸟早就不在那儿了,余下一望无际的芦苇荡,在阳光的照射下,笼罩着朦胧的雾色。我很着急,也很害怕。我踱来踱去,试图引起母亲的注意。我还想亲自去打门,好让母亲认出我。可是我百般尝试,那扇门始终离我很远,我无法到达门口。好象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与我作对似的,我所想的一切都已经不可能实现了。认识到这一点真让人感到悲哀。过了不久,我又听到心灵深处的声音说孩子,往左边走三步,往前边走三步。你是谁?我默默地问。我是你死去多年的父亲,那声音说。你为什么要帮我?因为你早就死了,却在现实中迷失了方向。可是……我还想说什么,但父亲的声音已经消失。
我按照父亲的指点,往左边走三步,往右边走三步。我看到母亲再次走出茅屋,手里拿着一只鞋底,坐到门口的小凳上开始纳鞋。我发现母亲变得光彩照人,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气息。想到母亲已经85岁了,我对所见根本无法相信。我走到母亲身边,仔细看她,让我无比惊讶的是,我面前的母亲不再是与我乘坐小舟,要求搬家的母亲了,她显得分外年轻,大约只有30来岁。她脸上的皱纹消失得无影无踪,换上了一张年轻的女性特有的光洁而细腻的脸,尤其是她的端庄清雅的姿态,使她像月光下的圣母,那么宁静,那么安闲。我看得呆了。我不相信眼前的景像是真实的。我曾和母亲一起划着小舟,带着家当,在芦苇荡里穿梭行进,寻找一个适合安家的地方;母亲上岸后要我等她,她说要给我端碗水喝;母亲还出来喂过她的鸡;母亲总是唠唠叨叨数说我的不是……可是我面前的这个母亲却完全换了样子,那么年轻,并且对我视而不见。到底哪个是幻觉,哪个是真实,我彻底迷糊了。我想不出这其中的因果逻辑,这可能与我忘记过去有关。但我还是竭力想搞懂出了什么事。按照我的理解,大概是因为我和母亲走散了;也就是说,我和母亲不在同一个现实之中。我与母亲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我等着死去的父亲的声音出现,那样我就可以问他一些问题。我只有这么一条想法,可能永远也不能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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