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世纪经世学派(下)
三
作为“考据学派”的“对立面”,我们现在可以勾画出“18世纪经世学者”的正面形象了。
第一,18世纪的这些“经世学者”,在政治上不同于17世纪的那些“遗老”,这一点并不奇怪,也不必因此对他们多所非难。其实,就是那些所谓“遗老”,也不过“及身而止”,像亭林、梨洲的子侄弟子,就不能像他们的父辈师长那样,更不要说其他那些人了。[1] 因此在治学内容上,自然也与前辈学者大不一样。如前所述,“诸老”多是一些“在野派”,不但如此,甚至认为清人入主中原,不仅是“亡国”,而且是“亡天下”,[2] 所以在思想上批判特别深刻,常常谈到一些政治上的“根本”问题,这在上千年的历史里也是很罕见的。但是当这些“在野党”,“换”成了“在朝派”以后,这种情况便不能再继续下去,而不能不转入一般日常政务和典章制度的探讨。[3] 这与一般所谓“文字狱”和“高压政策”或许有着一定的关联,但它并不一定是一个决定的因素;[4] 随着新王朝统治的逐渐稳固,这种转化恐怕迟早是会发生的。
其实,就是“诸老”的“立言”,有许多也不能行之于当世,或带有一些“不负责任性”,与实际情况并不一定适宜,其中有些到20世纪才间能实行。[5] 这与18世纪“经世派”所关心的问题,是大不相同的。而到19世纪,所谓“经世派”再度兴起,所讲求的仍不外“钱”、“漕”、“盐”、“水”一类,而非明末“遗老”讲的“封建”、“井田”等等,——其中哪个不为18世纪先辈同仁议论过呢(包括“井田”亦然)?
所以,有人称“经世学”为“社会危机”的产物,恐怕也不尽妥当。[6]
第二,他们与18世纪的“考据学者”也有所不同,这不但表现在学术取向上,可以说,他们在身份上,做派上,处处都不一样。[7] 比方说,他们可能主要是一些官员,有职有权,直接面对国家或地方上的一些现实问题,并要为此承担责任,考虑对策。他们可能也从事学术活动,但那不一定是他们的主要事业。同时,与“汉学家”相对,他们很多都属于“理学家”。有大量的在职官员和“理学家”在讨论“经世”问题;[8] 而在《皇朝经世文编》一书,开首“辨志”、“民贵”、“储功”诸篇,讲的也不外心性诸端,——这可能终将有助于划定我们的研究范围,——尽管“考据学”的兴起也有官府的提倡,[9] 所谓“汉学家”中,也有不少人关心和发表了有关“经世”的政见。
例如,就笔者所见“经世学者”(或有“经世”言行者)而言,在“理学家”中,早期有属于程朱派的陆世仪、陆陇其(《清史稿》有传),其后18世纪人物有,官献瑶、朱泽澐(见于《清史稿·儒林传》),赵青藜(《清史稿·文苑传》),官员则有:见于《清史稿》的陈宏谋(数省)、陈大受(安徽)、塞楞额(江西)、杨永斌(广东)、潘思榘(安徽)、裴宗锡(安徽)、阿尔泰(四川)、沈善富(安徽);见于《清实录》的省级官员有张广泗(贵州)、陈悳荣(贵州),姜顺龙(四川),黄廷桂(甘肃)、张允随(云南)、方观承(直隶)、准泰(安徽)、陆燿(山东)、蒋溥(湖南)、郝玉麟(两江)、庄有恭(江苏);见于《皇朝经世文编》的尹会一(河南)、毕沅(陕西)、乔光烈(陕西)、岳震川(陕西)、宋如林(贵州)、李拔(福建)、俞森(陕西)、杨锡绂(湖南、广西);见于《清史稿·循吏传》的贵州陈悳荣、陈玉dg,安徽寿州知州郑基、来安知县韩梦周、庐江知县达州知州陈庆门、甘肃肃州知州康基渊;此外还有陕西生员杨屾,四川资州知州张文岚,珙县令王聿修,江津县令曾受一,罗江县令阚昌言,双流县令黄锷,石泉县令姜炳璋,什邡县令史进爵,绵竹县令安洪德,达州知州宋名立,以及在各地推广甘薯的福建陈氏子孙,及山东布政使李渭,等等。[10] 这些只是与“农政”有关,在政府劝农中政绩可考的部分人物,此外“名不见经传”的尚不知多少。除“农政”以外,18世纪最重要的“经世”之务还有“粮政”(范围涉及仓储、赈粜、禁囤、禁遏、禁价、平价,等等),[11] “垦政”,[12] 大家熟知的“财政”(地丁合一、永不加赋),[13] 以及到19世纪才突出了的“盐政”、“漕政”等等。
我们还不要忘记皇帝(特别是康熙皇帝)和朝廷所起到的巨大作用。如康熙皇帝由发现人口问题,引致对经济对策(“农政”)的探讨,乾隆皇帝发起扩大仓储(“粮政”)的新一轮努力,等等。[14] 再看《皇朝经世文编》——它正是19世纪“经世学派”的案头必备之书——所辑录的那些“经世思想”,其大部分不都出于18世纪?[15] 所以我们可以断言:18世纪确实存在着一个“经世派”。[16]
因此张之洞说:士人博及群书,而无用于世,读书何为?故“理学家”之外别有一种“经济家”,其名臣若孙文定嘉淦、李侍郎绂、陈文恭宏谋、朱文端轼、鄂文端尔泰、舒文襄赫德、方恪敏观承、刘文正统勋……诸家皆经济显著者。“其奏议公牍即是著述,或在文集,或在《切问斋文钞》及《经世文编》中,或自有专书”,“不惟读其书,并当师其人耳”。[17]
其中虽然不复有亭林、梨洲、习斋一般思想人物,但也涉及到国家政务及社会经济的诸多方面,且不无超越性的思想价值(特别是在“农政”、“粮政”及“垦政”几个方面)。这里所谓“派”,不单是指“门阀-师弟”关系,是就整个学术方面、学术范围而言;也并非单指所谓“学风”而言。可以说,在18世纪,“经世派”已经独立成型,且与他者迥然不同。
其讨论范围,见于《皇朝经世文编·户政》者有:
理财(两卷)、养民(一卷)、赋役(三卷)、屯垦(一卷)、八旗生计(一卷)、农政(三卷)、仓储(两卷)、荒政(五卷)、漕运(三卷)、盐课(两卷)、榷酤(一卷)、钱币(两卷)
见于《清史稿·食货志》中有:
户口、田制、赋役、仓库、漕运、盐法、钱法、茶法、矿政、征榷、会计
是与“经济”有关,皆可作为吾人研究范围,或用为参考。[18] 对于“实学”的概念,则不做广义的理解,清代学术固然是由虚蹈实,但所谓“实学”与“经济”之间仍有一个相当的距离。[19]
因为同样的理由,也不拟收入有关“礼”的部分,尽管《礼》中包括大量关于“经世”的内容,并在儒家经典中占有极为重要的地位。[20]
其所涉及人物,可以分别立传,如经世派之李塨(其师习斋则不列入18世纪人物),如史学家之章学诚,[21] 如理学家之陈宏谋,[22] 如古文家之方苞,[23]……等等。也可以事件叙述,举其一端,加以条贯(如劝农策的制订和推行等)。至于《皇朝经世文编》,既是19世纪经世派的“教科书”,则可与《切问斋文钞》、《皇清奏议》等书,同作专门的研讨。
如果我们同意儒家于“内圣”、“外王”之外,还有所谓“博文”一事,三者“鼎足而立”,再一个问题就是,我们如何区分它们——即后世所谓“理学”、“经世学”、“考据学”——之间的关系,分辨他们为学的异同及其归向?
据说,当初孔子并不讲什么心、性,[24] 孔门诸科之中,“外王”(“经世”)才是最根本的目标。[25] 到宋儒始讲求心性,[26] 其中并非没有理路可循,而是有所为而发的。[27] 故钱穆说,“欲明是非,须辨心术”,是为东林诸贤之本。[28] 由此“儒家哲学”,终与“经世之学”判为二门,科目各异。[29]
但问题是,如此一路下来的结果,却与“外王”和“经世”脱离了关系。清初宋学、汉学界限尚未划明,理学家有治考据者,有谈经世者。而所谓“正学”之内,力攻阳明,结果“四十年来,并程、朱之脉亦无有续者”,一时学士大夫专向考据,[30] 乾隆中叶以后,遂成一“汉学专制”时代。[31] “理学”反被“考据学”淹没,心性修养越来越无人讲求。以致后世已不知“修心”为何物,只把它当作了一种学术研究的对象。
另一方面,后代不少学者以为,“理学”引佛入儒,并非是纯儒学。[32] 梁启超谓:宋儒“儒表佛里”,至明全盛。而最令人不服的,是讳其所出,反加丑诋;并非孔孟本来面目,何必附名淆实?[33] 其结果是因其近佛,故不得不辟佛(按:不辟则混为一谈也),辟佛之下,又不能不以之代佛(因有求于佛耳),故成为一不儒不佛的局面。今日虽有欲恢复“新儒学”者,但与“宗教”、与“佛法”相比,颇有其不足之处,势须有待于来者。[34]
所谓“博文”,相对于“经世学”及“心性之学”来说,原不占第一等重要地位。钱穆认为,其源于孔子叙《书》、传《礼》、删《诗》、正《乐》、系《易》、作《春秋》;后世之人,有见于此,便“误认纂修文字是圣人”,其实孔子乃“不得已”而为。[35] 又曰:孔门四科,一德行(即义理之学),二言语(词章之学),三政事(经济之学),四文学,即后世所谓考证之学。[36] 或称之为“学术”、“经济”、“文章”,[37] 三足鼎立。此传至于考亭,有《四书集注》之作(虽其训诂考释为一“伏流”)。[38] 再至亭林,有谓“博学为文”。终成为清代考据学“开山之祖”,以致“汉学之绝者千五百年,至是而粲然复章”。[39]
但为何到18世纪考据学派能盛极一时,“卓然成一潮流,带有时代运动的色彩”,远为其他所不能及呢?[40]
清代考据学的成就,一在整理大量古代儒家经典,一在开拓学术领域和发明许多新的学术方法。
梁启超谓其“研究范围”,以当时的学术中坚经学为中心,而衍及小学、音韵、史学、天算、水地、典章制度、金石、校勘、辑逸等等;其治学根本方法,在“实事求是”与“无征不信”。[41] 具体而言,第一曰注意,第二曰虚己,第三曰立说,第四曰搜证,第五曰断案,第六曰推论。“此清学所以异于前代,而永足为我辈程式者也”。[42] 故新研究法一开,学者既感其有味,又感其必要,遂靡然向风焉。加以此学派饶有开拓之余地,所以能拔异于诸派而独光大也。[43]
“考文”(亭林语)之重要,不但可以回答典籍中有关“心性之学”的疑问(所谓从“尊德性”到“道问学”,二者构成一“主从关系”),[44] 大量的经世思想也是从古代经典中寻找灵感和依据的(如官献瑶于劝农中提议三农、园圃、虞衡、薮牧四者兼修,致为乾隆皇帝所采纳,即据《周礼》,[45] 地方志中所引“因民之所利而利之”,亦自《论语》[46])。
“心性之学”可与“考据”结合(如东原之孟子疏证),“考据”亦可与“经世”结合(如东原之畿辅水利)。[47] 所谓三百年来学术大体,要之不能脱“尊圣信古”之一见。[48] 但其结果,竟走到“为考证而考证,为经学而治经学”的地步,[49] 不再讲心性修为,[50] 所谓“后之专趋考证,不讲身心”;也与“经世”严重脱节,“乾嘉而降,此意荒矣,内圣外王,于何遇之!”[51] 几乎成了“无用”之学。[52]
而更大的问题在于,“考证”、“辨伪”的结果,却终于走入了否认儒家典籍、否定传统的地步,如梨洲所谓“更改之与废置,相去亦不甚远也”。[53] 不但《尚书》、《中庸》等遭到质疑,“疑古”所及,几乎所有儒家经典均受到冲击,更有不少成为“伪书”,以至“数千年来共认为神圣不可侵犯之经典,根本发生疑问”。[54] 于是,清代的“先行者”终为“五四”前后胡适等人“摆脱儒家道德理论和信条的束缚”准备下了条件。[55] “挖掘”传统到了极点,“否定”传统也就不期而至。
再说“经世学”,它在清代19世纪进入“显学”和“兴盛”时期。但“舍经术而专言经世,其弊有不可言者”。[56] 不久之后,即有“变法”思想兴起,越来越转向那些政治上的“根本”问题,使“清末民初”越来越像似“明末清初”。迨革命军兴,则一切可称为清代“经世学”者,均失去其价值所在。有关遗产皆未得以总结,特别是仍然“活着”而有意义的那一部分:如在清代经济历史中,是否存在现实可行的发展道路?土地开垦曾经有何作用,今后是否依旧可靠?“赋役”是应如何征收?仓储是否越多越好?政府又当如何确定它的角色和地位?……等等。
至清末几十年间,学界活力之中枢已经移到(无拣择的)“输入外来学说”。一时虽极旺盛,然而产生两大毛病:一是混乱,一是肤浅。直到现在,还是一样。致为梁启超所讥。[57]
宋明以来,曲折如此,宋明以前,更为“不堪”。[58] 如此可见,历史中常常存在百年不止的大段“谬误”,即有所“进步”,动需三五百年时间,方能实现(亦不过荟萃于一二“顶尖人物”之身)。而世俗多“好依傍”,实斋所谓“学术与一时风尚不必求适合”,“学贵自成一家”者,实属罕见。[59] 是故,清代思想史中不乏可以称道之处,但也有许多理由让吾人保持必要的谦恭。
于此大致可以确定,18世纪中国原有一个“经世派”。为什么过去学者不这么认识?其中一个主要原因,是被所谓“流习”遮盖了。不但是这些个“庸官俗吏”,就是实斋、东原等人,不是一样被深深误解吗?[60] 同时,长时期来学界“争名好胜”、务求“新奇”,相形之下,“经世之学”自然就显得太“老套”了。但若因此而忽略了这“外王”致用的一段,那恐怕真是对清代(特别是18世纪)思想界——不管是理学界、汉学界,还是其他学界——的一大误判!
同时也应指出,过去思想史研究多少偏重于学术思想,侧重于那些构成“思潮”的流行者和浮在表面上的东西,而对其他种种则不大在意;[61] 在研究对象上也偏好文人、学士,而对官员乃至皇帝等人的思想作为,则不免“歧视”,[62] 更难及于普通人之生活想法与经营进取。本文也可以说是扭转这一偏向的一个尝试。
清代即是我们的昨天,18世纪的历史不但对19世纪,更对20世纪有着重大的影响。这也是我想特别强调的。就清代思想史来说,它在许多方面不但直接踏入了20世纪,而且必定会对我们的今后产生巨大的影响和作用。如果说清代是“错了”的话,我们也还是走在这条路上;反之,也应予我们若干的启发和教训。
时至今日,我们已离有清一代的政治风云越来越远,也有了20世纪的百年经历,宜乎有一新的眼光,写出与昔不同的历史。
以上即是对清代思想史的一点粗浅看法。
是为18世纪经世学研究之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