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基金经理的情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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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狐狸人生智慧原著:菊开那夜情感 |
分类: 经典故事 |
一年后,发生了许多事,而再多的事,也能简洁地抽出梗概。沈公留校任教,林秀美病了。
关于沈公的前途,顺理成章。而林秀美的病,谁也不明白,国内一流的医生也不明白。没人能说清这是一种什么病,它没有名字无可名状,来无踪去无影,像是一种恶毒的诅咒,疯狂地乱咬一气,然后扬长而去,在后来的五年里,屡次卷土重来。
至今我都记得那天早上的情景。
窗外还是幽蓝的天,四周一片沉寂,朦胧间我听到有人轻声唤我,可意可意。只唤了两声,我翻了个身,一翻,睡意就落潮般退去了,对刚才的声音也多了些清醒的感知,像是某个朝夕共处的熟人。我带着几分慵懒倦意,勉强睁开眼,然后看到了对面上铺有一双绝望的眼睛,惊恐得就像是受伤的小鹿。
那天早晨,林秀美说的第一句话是,我不能动了。
另一个女生也醒了,跳起来拨医院的急救电话,事实上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不清楚应该怎么说,把电话递给我。
我惘然地接过电话,看着林秀美。
林秀美重复了一遍,我不能动了,左半边身体,不能动了。
全宿舍的女孩子都起来了,一个个惺忪着眼,光脚站着,被这个事件刺激得有些反常,我甚至能从她们惊慌的眼神里看出一丝冷酷的亢奋。要知道生活是多么乏味,乏味到失去感觉,而今又一个突如其来的灾难砸过来,自己只要给予几句得体的安慰即可仔细旁观。
我也加入了这些徒劳的安慰里,我记得自己张开嘴——林秀美,你不要紧吧,没事的没事的,救护车马上就到了,你很快就会好起来。
这个很快,遥遥无期,或者说永不到来。
全班一起去探望她,闹哄哄地挤在病房里,送了美丽的鲜花。宿舍的几个女生又结伴去过两次,坐在床边给她削苹果,笑着聊天。我从来没有单独去过,我觉得一个人面对林秀美需要勇气,我怕我说不来那么泛泛的应酬话,我怕和她一起面对残酷的真相,她永远不会康复如初了。
听说她的病查不出原因,医生也束手无策,只能不停地让她服用各种激素,她很快就胖起来,清秀的脸肿得不能看,完全不能看。
听说她神秘而古怪的瘫痪花去了父母所有的积蓄,他们卖掉了房子车子,也花掉了给她攒好的嫁妆钱,她母亲为了照顾她,不得不辞去了工作。
听说她换了几家医院,就算是全国最好的医院也爱莫能助,所能做的就是控制病情,而不是治疗。
在所有的阴沉惨淡里唯一明亮的是沈公的不离不弃,他对她,一如往昔。
他的从容建立在一种更大更深更远的平静之上,就像结婚仪式上那句著名的誓言,无论她健康或疾病,永远爱她。似乎对于居心叵测的命运,他已经做好了准备。
他的平静感染了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也能够接受其自己的病体了,她知一切无法挽回,自己只不过是一具残躯,而他,爱这残躯。
他们在灾难的废墟里,建立起更为深刻伟大的爱情。
周围的人都被这种伟大爱情深深震动了,还举行了相当有规模的捐款活动。有些纯情小女生,千方百计混进教室去旁听沈公的课,虽然听不懂他在讲什么,但凝视他的目光就像见到了本世纪最后一个情圣,甚至到处流传了一个段子,说沈公对林秀美说,无论如何,我都会把你当花儿一样养着。
当然,在一片赞叹声中,还是有那么一小撮心理阴暗的人,说沈公只是惺惺作态,其实早就嫌恶林秀美了,巴不得她识相死去。他们说沈公这个人太爱惜自己的名誉了,唯恐稍一退却就使人格有污点了。
做周可意有什么好,得不到想要的那个人,无论身体多么健康,双腿多么修长,跑得跟闪电一样,心里也是残缺的;做周可意有什么好,无论脸蛋打理得多么美丽,盯着自己看的永远是些无聊的狂蜂浪蝶;做周可意有什么好,在陌生城市努力工作,回家还是一个人睡单人床。倒不是没有男人追求,可谁都比不上沈公。
如果周可意坚持认为世上所有的男人都比不上沈公,那么这个作茧自缚的周可意有什么好有什么好,继续跑继续跑。
到深圳后的第十七天,我又开始奔跑。
所住的小区冷月当空树影婆娑,我无论穿什么,都会吓到路人。白的象幽魂,红的象厉鬼,黄的绿的同样鬼气森森,因为小区的路灯太暗了,我向物业提过几次意见,不了了之,他们不会傻到为了我的个人习惯更换所有灯泡。
我只好希望邻居们慢慢习惯了,三个月后,他们仍然没有习惯,后来我搬家了,忘了从哪一次起,我迷上了搬家。搬家是一个比跑步更有意思的运动,可以勇敢地丢掉多余的东西,不再喜欢的,可有可无的,甚至是剩余价值仍未榨取干净的,以训练自己的狠绝。
第六次搬家后,我重要的东西只有两只箱子了,拎上它们就能离开,姿势如此轻盈。我丢掉了大床、柜子、桌子、椅子、书、许多衣服……
没能丢掉的是回忆。赶往新居的途中,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总有一天,我要将过去的回忆清除干净,我要重新开始生活,会有那么一天,一定会。
也许勇敢面对,才知道有些东西自己可以无所谓。
就象此刻,我重新回到A大校园,其实也不过尔尔。A大校门扩建了,门前那条路整修了一遍,水泥浇得足够厚,凭空多出了一个篮球场,每一处墙壁都精心粉刷过。抬头,古老的钟楼没有变,那些香樟树没有变,池塘边的紫藤架亦一如往年。
我在物理系办公楼找到了沈公,确切地说,他先认出了我,而我则慢了好几拍,几乎是惊慌地看着面前这个人,他和我脑海里的沈公有很大出入,连眼神都变了,一般来说,眼神就是一个人身上比较稳定的气质。
可沈公连眼神都变了,过去,我清清楚楚记得它既明亮又深邃,即让人觉得安宁又不由自主地慌乱。
现在他眼神混浊,似乎岁月在里面洒下了许多杂质,失去了往日神采,死气沉沉的,充满了厌倦。我还看见了他藏在眼底深处的一抹憎恨。
面前的人空具一副似是而非的骨架,似乎被重重揍过一顿,已掏空了元神。
他的背,挺不直,他的笑,有着莫名其妙的谦卑。他的衣衫是一种模糊的颜色;头发大概很久没洗了,不仅有油腻之感,还有碎碎的头屑;鞋面灰扑扑的,像是从来不曾擦拭过。
我伤心极了,这个已经失去优雅整体精致细节的男人,亲切地看着我,带着一种紧张的讨好,问我这些年在哪里工作怎么样结婚了没。
他就象一个女人,中年女人,絮絮叨叨地拿一些无关紧要的琐屑之事来接近我。他说他很想念我,走廊里有三三两两的学生走过,他与我站在一起,很快乐地说着亲热的话,似乎想向无关的人证明着什么。
他也不请我去哪儿坐,就站在走廊里叙旧,所谓叙旧只是他一厢情愿地滔滔罢了。他用一种麻木的声调,向我诉说着他的生活。说得断断续续,似乎对自己的生活亦觉怀疑。当我以为他真的不想说,将之打断时,他又坚决地挥挥手。
他虽然还在这个学校挂名,但已经不上课了,因为他将太多的时间用以照料他的妻子林秀美。起先院方非常同情他们伟大的爱情,给他许多便利,后来终于不耐烦了。从去年开始就不再安排他的课程,以免影响到学生,基本的工资倒还给他,却也隐隐透露着想让他彻底辞职的意思,他装作不懂,拖过一天是一天。
他每天都来系里露个脸,以示并没有忘记自己支这份薪,当年赏识他的教授很快就要退休了,也许以后他会更艰难,但以后的事,哪里还顾得上呢。
林秀美的病情一直在反复,五年里发作了三次,最漫长的一次住院七个月,和过去一样毫无进展,既没有更好,也没有更差——竟然没有变差,稳定地重复着,每次的瘫痪面积都一样,左半边。
右半边永远健康。
最近一次发作时,因为已经习惯了,所以也不急,自己一个人躺着,右手按着电视遥控,看了一下午电视,黄昏时才说出来。
他们和护士变得很熟,熟到可以吵架了。林秀美近来和其中一个护士相处得很好,得到了额外的照顾,还引起其他病人的不满。
林秀美的人缘一向不坏,她是一个积极乐观的病人,常年瘫痪经历让她练出了极其出众的口才,病情稍为好些,就和临床病人谈人生,能从豆腐的几种做法一路聊到巴以冲突,有好几个晚期病人都要求调到她边上来,至少不寂寞,临终前,不寂寞。
他们送走过两个病人。
而林秀美,每次都躺着进去,生龙活虎地出来,出院时人家总认为病的那个是沈公,沈公浑身散发着一种生不如死的疲惫感。
他那么疲惫,我请他不要再说了。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秀美知道你回来了肯定很高兴,你等我一会儿,我去处理点事,我们就一起走,你等我。
我不知道他要处理什么事,也不知道干吗要等他,一起去见林秀美?
当他消失在走廊尽头,阳光消融了他的身影,我觉得这真是一件荒谬无比的事,好像自己做了一场错乱的梦,梦中,王子变成了小丑,小丑晃动着脑袋,左左右右地尖叫着,这才是人生,这才是人生!
我逃走了,因为知道如果真的等他,接下来一定会有更加不堪的倾诉。他只是一个没有钱没有地位的病人家属,他侍奉多年的女人象蚂蝗一样牢牢地咬住他,吸走他的活力,使他早早地跌入了没有指望的人生。他曾经以为他爱过,将自己作为爱情的祭品优美地呈上,结果却直接被生吞。他既没有爱情也没有事业,曾经赢得的敬佩尊重同情,如今看来分文不值,他背上了道德责任义务这些沉重的枷锁,继续跋涉在无望的岁月里。
他快要没顶了。
我忽然意识到他处于极其危险的状况下,不是崩溃就是沉沦得更深。当年他如果选择短痛,残忍地走开,这几年尽一些淡淡的情分,或许周围也并没有责难,连林秀美都发不出恶声。
可当年他太勇敢太自信太天真,以为自己可以对抗命运,任何疾病都会望而却步,他以为真有爱情这回事。
我也是这样以为的。
可是,这个午后,站在这条铺着淡灰瓷砖的走廊里,冰凉冰凉,若隐若现,忽然间我如醍醐灌顶,顿悟了所谓爱情不过是一种好意的平等交换,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
我逃走了,有一些狼狈,生怕身后传来沈公的呼喊声,疾步离开时,我又有些死心塌地的沉静和尘埃落定的释然,是的,如果我真实一些,就不会否认我庆幸自己可以随时走开,不掉进他人的漩涡中去,不被他们所牵连,去面对一个病人带来的庞杂之事。
沈公最后那深深的一眼,尤其让我绷紧了神经,我害怕他在绝境中,将我当成了救命稻草,希望我能给他的生活带来一些不同的变数。
我不能够。
我从一场陈旧破败的梦里逃生了。
回到明喜酒店,我静静地洗澡,看电视,抽烟,还喝了一小杯威士忌,给一个女朋友打电话,告诉她我参加了一个无聊的同学聚会。
她说,我去年也跟一帮同学聚会,全班二十五个人死了两个,人生真是风云难测。
我倒没有同学死,我笑着说,不过你知道,有些人活得我都替他们难受。
我真难受。
挂了电话,我继续喝酒,晕晕眩眩地,给一个追求我半年的男人打电话,我说,我病了。
他问,什么病?
神经病,我说。
他大概听得有些傻,一阵沉默,我真觉得自己是神经病,花了四千块钱机票跑到逃避五年的地方,见了一个暗恋自己的,又见了一个自己暗恋的。
我一个人坐在淡黄色的大床上抱着酒瓶哭了起来。
我哭,不是因为沈公被生活逼迫成一个邋遢绝望的平庸男人,也不是哭林秀美被诡异的病魔纠缠多年,恐惧让她成为一个将爱人拉下深渊的狠心女人。我哭,不是哭自己爱错了人,浪费五年时光,更不是哭我们所做的一切都不值,青春年少时对于爱情的信念完全是错的。我哭,不是为那些勇敢的付出哭,也不是为琉璃般脆弱的情感哭,更不是为美好的事物消失后永不再来。
我哭,是因为我终于明白了爱情的真相生命的真相生活的真相。我哭,是因为我无法再用爱情的美丽衣裳自欺欺人,以只对一个人的执著来拒绝生活其他的残酷。我哭,是因为我终于决心成长,必须成长,我得象沈公和林秀美那样接受生活的打磨,正视现实世界本身的琐碎与嘈杂。我哭,是因为我知道过去的五年我一直是情感的侏儒,拒绝长大,拒绝来自他人的更多伤害。我哭,是因为我知道我对沈公的爱情更像是叶公好龙,当他远离时他是美的,一旦有可能接近我影响我连累我,我就恐惧了。我恐惧担当,恐惧承受,恐惧生活真实的分量。我对我深爱的人都那么残酷,自私的无以复加。
我哭,是因为我终于知道了生活并不是一颗内里柔软的水果夹心糖,而是鲜美的水蜜桃吃完后唯一留下的那颗粗糙斑驳充满褶皱的灰色坚核。
那就是经历人间沧桑世态炎凉后的我们每个人的顽固心脏,丑陋然而真实。
我哭是因为我决心面对这样的真相。
我哭是因为我不能不面对这样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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