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1972年l月，春节将至，我身边的人都在欢天喜地的准备着过年，我也打算学着他们的样，好好地过个节。因为这是我参加工作以来的第二个春节，今年我们有了家，有了个可爱的儿子，婆婆从老家也来了。

    可就在22日（辛亥年腊月初六日）上午约10时，正在上班的我突然收到弟弟委托人从老家拍来的电报，告之我心中永远爱着并敬重着的父亲已于昨晩因患败血症 ，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我震惊、我悲痛，我哭得呼天喊地，伤心欲绝。我的父亲才刚满60周岁，怎么说没就没有了呢？我要回去，去看看父亲的遗容，去为父亲守孝 ，去父亲灵前哭诉我对他的爱、对他的思念，对他的欠疚和悔恨。可单位领导不准假，原因是太远了，人死了回去也无用。我气愤、我伤心痛哭，我一定要回去！爱人再次帮我请准假后，我抱着刚刚6个月的儿子，怀着无比悲痛的心情，乘坐两天两夜的硬座火车，终于回到了家。打开棺盖，看见父亲躺在冰冷的棺木里，眼口紧闭，面容浮肿，鼻孔里流出了血，双手布满了老茧、裂纹和刀伤。亲友说，你爸爸见到你时鼻孔流血，是因你爸爸太想你的原故。我豪涛大哭，谁也劝不了。自我1970年8月离家来这参加工作以来，就没有回过家（没假期、没钱），没有见过他的音容笑貌，只能靠书信传递着相互的思念和牵挂。他和母亲把我养这么大、供我上完大学，其中的艰辛我知道。我本打算明年要为父亲装上假牙，让他美美地享受人间美食；还打算接他来我家住住，尽尽孝道的计划还未实现，怎么说走就走呢？ 

    后来得知：父亲的身体本来很好，是因为村里编冤篼（读音）卖，父亲在削篾条时，手被刀削了口子，感染得的败血症。弟弟送父亲去县医院又被误诊为疟疾，待转院确诊时己来不及救治了。我心酸，我泪如泉涌，如果我父亲不是农民，她应是工伤死亡呵，可咱是农民，算啥？幸好亲友们告诉我，父亲穿上我给他买的皮鞋和绵羊皮大衣时，很高兴，我心中才稍许有了点安慰。

    那年，我就这样怀着心酸、悲伤而悔恨的心情，陪着刚刚失去夫君的母亲，带着儿子在家过了一个冷冷清清的春节。

    我的父亲出生于1911年11月28日（辛亥年十月初八日），属我们的祖先自清代康熙49年至乾隆17年间陆续从广东和平县迁居四川成都地区的第8代子孙。听我妈妈说，由于爸爸出生时早产又缺奶，所以只有中等身材，身体较弱，力气也不如他哥哥、弟弟的大。

    他平时话不多，只管默头干农活，识得些许字、会打算盘记帐，为人和善，心地善良，村邻们都说他忠厚老实，很信任他。听我一个堂姐说，刚解放那会儿，大家一至推选他当生产组长，他工作非常认真负责，很受大家的拥护。堂姐说，由于我父亲的积极推荐，又好不容易做通了她父母的思想工作，让这个当时还是个大姑娘的堂姐先后当上了村、乡妇女主任，成了我们这些小女孩们的偶像。堂姐说，“要不是他，刚解放时的我，哪敢去抛头露面当干部。”我从没有听父母讲过，大概是他们不爱张扬自己的原故吧。后因我二姐出嫁，四姐才9岁，我5岁，弟弟仅2岁，家里太缺劳力，父亲坚决辞掉了组长职务。

    父亲是干农活的一把好手，很有农耕经验，干活很认真负责，从不偷工减量，无论是公社化前干自已田里的活，还是公社化后干集体农活都会一样卖力认真，就是在文革武斗时期，他也是如此。每年插秧季节，他的双手手指都会起倒剪皮，很痛。每天插秧时，都有成千上万次地将握着秧的手指在有水的泥土里插进、抽出，简直就是受煎熬。我说换个工种，他说会插秧的人不多。他要我用布给他做几个布套，戴在手指上坚持再干。有次我从学校回家时，就亲耳听见生产队长在会上表扬他，要大家向他学习。他总说，农民干活就应这样，否则吃啥花啥？互助组时期的大忙季节，各家都忙不过来，组里就根据各家庄稼收割日期的先后，统一安排时间，组织劳力轮天突击抢收抢种，待各家忙完后，再根据工日结算补工钱。虽然父亲身单力弱，但大家还是愿意和他换工。当时我家有12.5亩耕地，除大忙季节请人帮忙外，其余的农活就靠他和母亲了，母亲是小脚，只能做旱地活，可想父亲的劳动量了。

    为了供养我们姊妹几个读书，父亲非常节俭。他除了辛勤劳作外，不打牌、不饮酒，就喜欢抽点叶子烟，烟叶是自已利用开荒得来的边角地种植制作的，还经常高兴地拿出来请友人品偿。农闲时节，还喜欢赶集，并不是去花钱为自己买东西，目的是喝茶、交流信息。妈妈也支持他出去放松放松，顺便还可以去市场上卖掉妈妈手工编织的草鞋、鸡蛋等东西。他先去市场上卖完东西，再去他有兴趣的地方转转，买上母亲交待需要买的东西，再到茶馆坐下沏杯茶，和农友门聊聊天，交流交流信息，然后心满意足地回家来。在我读高二那年的一天，父亲突然问我：听说毛主席和老大哥斯大林吵架了？不打紧吧？嗨，这就是他在茶馆听来的信息，我的父亲还关心着国家大事咧！

    没有看见过父亲和母亲在一起唧唧我我，但我感觉出他们相互的爱。从我记事以来，没见过他们争吵打架，只见他们在一起小声地讨论着家庭大事，意见总是基本统一，如有分歧，父亲听妈妈的，他信任她。由于家里的活多，爸爸是家里唯一的全劳力，妈妈怕他身体吃不消，每年农忙前夕，妈妈早已给爸爸准备好了猪油、糖、糯米粉，每天出门干活前，先吃碗糯米糊垫底，有时再加个鸡蛋。妈妈的活也很重，但她从来舍不得吃。有一年的某天深夜，我家养的猪死了，这可是我们家一年的主要收入啊！妈妈急得昏厥过去了，只见爸爸紧紧地抱住母亲，泪如雨下，大声呼唤着妈妈，把我们都吓得跟着直哭。待妈妈清醒过来时，爸爸才放下心来，不停地劝慰妈妈别着急，说：猪死了，钱没了算了，我们今年节约点，少花点行了，你可不能急坏了，否则，这个家咋办啊？我能生长在这样有亲情的家里很荣幸！

    父亲话不多，但我能感觉到他很爱我们。不管农活多忙，他从来不要求我们去学校请假回家帮忙（许多同学请假），他总说，读书就要好好读。二姐小时读书在外村，总有几个男孩子要打她，无法继续读下去，爸妈心里过不去。当四姐到了读书年龄那年，爸爸和妈妈商议，决定在家腾出一间草屋，请老师到我家办学，不收房租，条件是收四姐读书。解放后，有了公办学校，我和四姐（弟弟不够读书年龄）立刻就被送去上学了。有人说：女孩子还读什么书嘛，长大了就是人家的人了。三爸.三嬸（别人都这么称呼他们）真傻，他不予理睬，还劝说别人也送孩子上学去。他很希望我们听老师的话，学习成绩优秀，老师表扬我们时比表扬他自已还高兴。他有空时，会考我认字，教我打算盘，和他一道赶集卖柴时，教我算账收钱。我读初中和高中户口在家时，他总是要走几十里路，到我学校给我送口粮，从不闲麻烦。我们学校放假时，他和妈妈都主张我们要认真参加力所能及的劳动，耐心地教我们做农活的技能。他认为：不管男孩女该都得勤快、能干、有本事，不能懒。我最喜欢的还是每年去交公粮。解放初期，家家都得上公粮。我家上公粮时，会请来几个力气大的男人帮忙，一群人一人推着一辆独轮车一条龙摆开，在弯弯曲曲的小路上向前行进，车轮滚滚声中加入些许男子汉们用力推车的吆喝声，车上装的是咱家生产的粮，有种自豪感。因爸爸力气不如别人大，每次妈妈都要我给爸爸拉车，我很高兴。可他心痛我小，只要我在路面有坑或上坡时拉紧车绳用力，其余路段跟着走就行了。中午还得在成都一个小饭馆里，请大家聚在一起美美地吃一歺，既饱了口福，又见识了大城市小饭馆里的热闹景象。返回的路上，不管爸爸多累，他都要我坐上他推的空车，推着我回家，说是20多里路来回跑，我太累了。我坐在爸爸推的车上，欣赏着路边的风景，听着他们谈天说地，真是其乐无穷！他关爱我们的同时，又对我们严格要求。记得我读初中一年级时的一个星期天，学校要求我们每个学生都得到约50里路远的一个砖瓦厂去拉砖回学校。我很早就推着我们家的独轮车前往砖厂取砖，当推着砖车往回走到半路时，车坏了，怎么也弄不好，我口渴肚饿，只好接受同学的建议，将砖分给其他同学代劳，自个推着坏了的车就近回家了。父亲铁青着脸狠狠地批评了我，说我不应该中途退出，车坏了，哪怕推一个砖回校也是对的。他说，你饿你累，难道其他同学就不了？这是批我最狠的一次，我很后悔我做了错事。在三年困难时期，有的人为了生存，将集体粮食偷回家。我们家也缺粮食，由于营养不良，父母身体都浮肿了。父亲还是对母亲说：我们家的人再饿也不能干这丢人的事，否则把子女教坏了。

    农闲时节，父亲不用早起，我们姊妹三个也跟着躺在床上，有时兴起，非要他也参加到我们的拉歌比赛中，直到妈妈叫吃早饭为止。父亲的歌，唱得真好！解放初期，有时乡政府或机场里放露天电影，他不放心我们自已去，就抽时间背上弟弟，带上四姐和我，打着火把去看。记得我已上高中了，还陪我去看过几次呢！实际上，他看不懂这些玩艺儿，是在陪“太子”读书。夏夜乘凉时，我们躺在他安放好的竹凉床上，他和妈妈坐在床边，手握扇子边给我们扑打蚊子，边给我们摆龙门阵，我们享受着父母的爱，简直是舒服极了。有次我的脚上长了个大疮，无法走路，是他每天背着我去学校读书，没有耽误功课。还有次我生病了，父亲用独轮车推我进城看医生，买好东西给我吃，可他自己连水都末喝一口。我们在他的眼里永远是不慬事的孩子 ,我每次到学校去上学，他或妈妈总要送出一段路，叮咛说，上了马路要靠边走，过马路前要先看看前后有没有汽车来。直到我大学毕业，出家门来这里工作的那天，那是我听到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大学毕业分配后，他问我，你去的地方有大米吃吗？听到肯定的答复后，说，那就好。又问，那地方远吗？我们死时你能马上赶回来吗？我无言，那年代，我们是必须服从祖国分配的呀。二姐出嫁后每次回家来，他都非常高兴，再三叮嘱她以后回来不要再买东西了，挣钱不容易，不必多花费，不要惹婆家人不高兴，要注意身体等等。记得1958年四姐考上了新都师范学校，父亲和我送四姐去成都火车站上学的情景，那时从我们家到成都还没有公交车可乘，父亲肩挑着四姐上学所需的全部行李，步行约30里路至火车站，是晚上11：30的火车，不管四姐怎么催促都不肯提前走，非等到四姐乘坐的火车开走了，才带着我步行返家。一路上默不着声，不时有叹息声传入我耳际，我知道他心里还惦念着他的四女在车上安全吗？到站后能有人顺利接车吗？走到盐市口，父亲和我都累得不行了，只得席地坐在街边稍事休息。他闭上眼睛打盹，我守在他身边，看着他瘦弱的身体，花白的头发，缺了多夥牙的嘴……不由得感觉出父亲老了，想着他今天的辛劳，对子女付出的爱，泪水溢出了眼睑。心里发恨想：等我有出息了，一定要让爸爸好好享福！可恨的是，父亲的稍事休息被打断了，一名警察来说，那里不能休息，得赶快走。我们只好头顶月色，徒步回家，到家时天快亮了。

    恰指一算，今天（1月21日）已是父亲离开我们36年的忌日了，但我仍然思念着他，他的音容笑貌仍然时时显现在我脑海中，有喜事时总会想：爸爸你怎不多活几年，你看现在多好。爸爸生在那个年代，没出过太远的门，外出都靠步行，肩挑背扛。如果爸爸再多活几年，我一定会让他吃好穿好，乘火车、登轮船、坐飞机到我这里来玩玩，享受一下他老人家应该享受而没有享受到的幸福……   可是，一切都实不现了，只能写下这些心里话向他说说，并以此文作为对他永久的纪念。

    我在人间双手合十，向天祈祷，愿我的父亲在天国自由自在、幸福安康！我会永远怀念着他！

                                                  2008.1.20于江苏溧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