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于《长沙晚报》2018-11-01

《教师博览》文摘版2019年2期转载

作文也兴跑野马

“写作文到底有没有诀窍？”这个问题很能招惹学生，但它比刺猬更像刺猬，等你真正靠近它了，你就不打算去冒冒失失地碰触。小时候，我喜欢扮演寡言族成员，高兴还好，倘若不高兴，就撬口难开，闷葫芦是什么样子，我就是什么样子。我寻找的替代方式很简单，那就是写写画画。写什么不要紧，总之跟跑野马差不多，想到哪儿写到哪儿，从兴起到兴尽，时间或长或短。

有人曾问我：“你作文不费力，是因为书读得多吗？”我的答案是否定的。小学、初中时期，凡是我能读到的书，别人也能读到，至于连环画，多读十本八本，对作文的帮助微乎其微。我现在能够想起来的，就是有一年大哥从省城到乡下来探亲，送给我一本《成语词典》，应该说它比我平时读过的任何读物都更有营养。从一开始，我就没把它当成工具书，而是把它当成故事书，被那些精短的小故事迷得神魂颠倒。自然而然，我就把自己喜欢和熟悉的成语用到作文中去，语文老师感到很新鲜，因为有些成语他还没教过，课本上也还没出现过，但我用得很恰当，很妥帖，于是红圈密打，得分也高。要说这是我的诀窍，实际上并无秘密可言。实话实说，那本《成语词典》我从未带到学校去过，没人能猜透我掌握的词汇（尤其是成语）为何比同龄人更多，因为他们不知道我家里藏着宝贝。

直到有一天，好友黄志荣给我送来几条黄鳝，刚从水田里捉到的，很肥实。他看到餐桌上那本摊开的《成语词典》，他想借回家看两三天，却不好意思开口，我懂他的眼神，也懂他的心思，就说：

“你拿回去看吧，别转借给别人就行。”

“你真的肯借给我？”黄志荣有点喜出望外。

“我是那么抠门的人吗？拿去吧。”

“好啊！好啊！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几天后，黄志荣把《成语词典》还给了我。这么快就囫囵吞枣（应该是吞瓜才对）了？我有点不敢置信。他说很多地方都看不懂，古文让人头疼。其实，不少成语，以我初一年级的语文程度，只能一知半解，甚至连一知半解都达不到，但我有兴趣，兴趣无疑是最好的向导，不求甚解亦从容。那本《成语词典》跟袖珍版的《新华字典》厚度差不多，我从第一页读到了最后一页，可以这么说，它是我考上大学前认真读完的最厚的一本书。

回到作文上来，初中两年，班主任胡守泽老师给了我不少指点，令我受益匪浅。胡老师教语文，不喜欢照本宣科，补充课外知识是他的拿手好戏，他出作文题也出得灵活，念一段报纸的新闻，或讲一桩身边发生的趣事，然后出个题目，就让我们自由发挥。在那个年月，这样做令我们倍感新奇，下起笔来总能言之有物，言之成理。最难得的是，我喜欢跑野马，没个边际，胡老师照样给我打高分，指出某个比喻用得好，某处描写形神兼备，但在旁批中他会明确地告诉我何处应收，何处可放。密密的红圈就像繁花为我铺路。

有一天，胡老师讲解作文，称赞我的文笔是全班最好的，还表扬我在充分发挥想象力方面有很大的优势。“你们要敢想，想都不敢想，用别人的麻绳捆住自己的手脚，只说些空话、套话，怎么能写好作文？”胡老师的这个提醒太重要了。那年月，事事处处严格地要求学生循规蹈矩，一切想法不出位，一切行动听指挥。胡老师强调写作文的首要原则是“活泼与生动”，唯有题材活泼了，思想活泼了，语言活泼了，作文才能生动感人。

胡老师的鼻子是汉人中少见的鹰勾鼻，他戴一副近视眼镜，文质彬彬，谈吐幽默，像极了民国时期的教书先生。在胡老师的书房兼卧室里，一面墙的书架上摆满了文学书籍，有《红楼梦》《水浒传》《西游记》《三国演义》，有唐诗宋词的选本，有一些名家文集，我不止一次产生过向他借书的念头和冲动，但我始终没有这样做，一半是羞于开口，一半是担心他拒绝，我不敢怂恿自尊心去冒这个险。

我读初一那年是1978年，“知识越多越反动”的市场份额至此已削减为零，国内恢复了高考，“为振兴中华而读书”的口号响彻云霄。从“读书无用”转换为“知识就是力量”，这个弯拐得很急。正值时代激变的风口，胡老师把精神营养丰富的课外读物直接引入到课堂中来，肯定大受欢迎。

有一天，胡老师把我和黎孝民叫进他的书房兼卧室，用颇为轻松的语气向我们宣布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下个星期，公社要举办一次作文竞赛，每所中学派两名学生参加，全公社总共有十多所中学。你们两人作文写得好，愿不愿意代表黄合学校去参赛？也不要有太大的精神压力，你们拿得到名次当然好，拿不到名次也没关系，正常发挥出自己的水平就行。”

我与黎孝民交换了一下眼神，都表示愿意代表黄合学校参赛，一定竭尽全力，不辜负胡老师的信任。黎孝民比我更有决心，也更有信心，他当场表示要拿个奖回来，给学校争光。

“你们要是发挥得好，拿奖的把握很大！”胡老师这样说，既是给我们鼓劲，也表明他胸有成竹。

如今我还记得，东山公社的那次初中生作文竞赛共有几十名选手参加，有初一的，也有初二的，有男生，也有女生，作文题目是《我的生活》。老实说吧，这个题目我一看就喜欢，它很灵活，也很宽阔，特别适合我跑野马。具体写了什么内容？我早已一个字也记不清了，但文思敏捷，跑野马跑得惬意，则是毫无疑问的。交了卷，黎孝民跟我一同走路回家，他性格外向，是个话痨，一直在我身旁眉飞色舞地讲他写些什么内容，还把好句子背诵给我听，这是他的独门神功。我记不全自己的作文，所以无法背诵。

“开林，你信不信，我的作文很可能拿得到名次，第一名不好说，至少第三名，我是瓮缸里捉乌龟——手到擒来！”

一路上，黎孝民把这句话讲了好几遍，我已坚信不疑。至于我自己能否拿到名次，心里却犯嘀咕，并无十足的把握。我那种跑野马的路数，胡老师很欣赏，这次作文比赛的阅卷老师也会喜欢吗？

十天后，胡老师上语文课，眉开眼笑，他用浑厚的男中音向全班宣布：

“这次全公社初中生作文竞赛，王开林第一名，黎孝民第二名。总共六个获奖者（一个第一名，两个并列第二名，三个并列第三名），我们学校派出两名选手就拿回了两个重要的奖项。大家为获奖者鼓掌！”

黄合学校举行了隆重的表彰大会，操场上人头攒动，黄校长当众发表了振奋人心的演说，他亲手把公社的奖品颁发给我和黎孝民。我的奖品是三本厚厚的书和一个厚厚的笔记本，黎孝民的奖品是两本厚厚的书和一本厚厚的笔记本。老实说吧，我在黄合学校读了几年书，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在众目睽睽下受到表彰，那澎湃激荡的心潮托起一两艘航空母舰都绝对不成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