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于《光明日报》2018-07-27
钓泥蛙
惊蛰之后,青蛙就开始在野外伸展腿脚,试练嗓子,“咯咯咯”,“呱呱呱”,起初是稀稀落落的几声,然后就是此起彼伏的呼应,到了清明,终于汇合成浩荡的蛙鼓。青蛙叫得这么起劲,毫不客气地占领了中音区和高音区,泥蛙就只能在低音区的狭小范围内混出点存在感,反正它们的兴致不浓,也没打算好好地配合青蛙,把这台大合唱整成完美的盛会。青蛙与泥蛙,二者的差别竟超过了鸡和鸭,彼此的违和感太鲜明了。
青蛙是益虫,泥蛙却被摒除在益虫的行列之外;法律严格保护青蛙的生存权,不许捕杀,泥蛙却裸露在危险中,沦为食品和商品。同为蛙族,为何它们的地位如此悬殊,命运如此迥异?就因为泥蛙处于食物链的更高端,它把青蛙当成美食,毫无商量吗?
泥蛙的肤色主要有两种,一种是黄泥色,另一种是青泥色。它们的皮肤光滑,纹理漂亮。眼拙的人将癞蛤蟆误认作泥蛙,自然会闹出笑话来。癞蛤蟆多丑陋啊,看看那张凹凸不平的癞皮,你浑身不起鸡皮疙瘩才怪。打个浅显的比方,如果说泥蛙是精制瓷器,癞蛤蟆则连粗制陶器都算不上。
五六岁时,我陪父亲钓过泥蛙,学到了技术要领,七八岁时,我就可以独自外出做钓手了。父亲帮我制作了一套崭新的钓具,将直桶蛇皮袋的圆口缝在带手柄的铁环上,竹竿的一端系着扎实的细麻绳,长短可以调节。钓泥蛙最好的饵料是小青蛙,若懒得去水田边捕捉,用旧棉花团顶替,也能以假乱真。
山村里,有不少水坑、水塘和水渠,泥蛙经常出没在隐蔽阴凉的地方,水边灌木丛下的洞穴是它们的最佳住所。五月中旬之后,天气越来越暖和,我去荷塘边钓泥蛙,将钓索垂落到荷叶底下,在水面上频频点击,模仿小青蛙的轻盈跳跃,泥蛙性子急躁,见到“送外卖的”上门,就会一个猛子游过来,咬住饵料不松口,钓索一沉,我就用力将泥蛙拉上岸,用蛇皮袋口准确无误地接住这位素未谋面的“稀客”,一拉一接,大约三秒钟的工夫,中间不能出现任何差池,钓索挂在树枝上,悬在袋口外,泥蛙都很可能松口逃脱。试想,它对自己捕食之后不翼而飞本已存疑,又突然看见钓者的全套行头,不惊恐才怪。一只吐钓的泥蛙,你要把它再度弄上岸来,最起码也得延后三五日,等它彻底忘记今天的遭遇才行。当然,也有个别饿极了的泥蛙除外,它就是不肯松口,身子进了蛇皮袋,仍紧咬着饵料不放,必须扼住它的喉咙,它才会明白真相。
泥蛙是美食,肉质细嫩,用红椒大蒜子爆炒,味道胜过绝大多数河鲜。但我钓泥蛙,不是为了给自家餐桌上增添美味佳肴,而是为了赚取外快,补贴家用。供销社收购泥蛙,分为两个等级:单只在二两以下、一两以上的每斤四角八分,单只二两以上的每斤五角六分。要是我每天能钓到两斤泥蛙,就能赚回一元钱。当年,一元钱能买四斤鸡蛋,能买一斤五两猪肉,工人的月工资只有二十多元,农民则要三四天的工分才能换回一元钱。这么细算一番,你就明白了,我钓泥蛙能够帮补家用,所拥有的成就感实在是太大了。
大个头的泥蛙多半藏身在山中的大水坑里,盛夏时,它们蹲伏在岩缝石穴间乘凉,与周边的环境浑然一体,偶尔呱呱的叫上几声。倘若钓手没有足够的经验,就不大容易发现它们的踪迹。暴露它们行藏的是低沉的咕咕或呱呱的叫声,还有晶亮的眼睛,这种大个头的泥蛙远比小个头的泥蛙更沉得住气,饵料在一米开外的地方蹦跶,它根本懒得理睬,只有当饵料近至咫尺,它才会奋力一扑,当然这一扑很少落空。一只四五两重的泥蛙咬钓,我要将它干拔到半空,用敞口的蛇皮袋去准确无误地接住,钓竿弯成了一张大弓,非得使出吃奶的力气才行,不能有任何保留。倘若站在不太稳当的地方就相当危险,有一次,我脚底一滑,整个人掉进了大水坑,所幸我会狗刨式,呛了两口水,很快爬上岸,但那天钓到的泥蛙全跑光了,它们用嘲笑的眼神瞪着我,令我印象深刻。
我遇到过更惊险的一幕,那是在一口山塘边钓泥蛙,点击饵料到一丛灌木下,听到了水响,看到了漾开的涟漪,好家伙,个头肯定不小,待它咬钓后,我立刻拉竿,怎么拉不动?我使出全力,拉到半空一看,妈也,不是泥蛙,是一条蛇,那一瞬间,我浑身过电,头皮一麻,右手当即扔下钓竿,好在左手没有松开蛇皮袋。我慌不择路,究竟是怎么逃离那口山塘的?记忆一片焦糊,不再清晰。反正我回家后,魂魄尚未归窍,神情痴痴愣愣的,二姐怀疑我在外面撞了什么邪煞,准备请人收魂。很显然,父亲更有经验,他问我怎么会吓成这样。我告诉他今天钓到了一条蛇。
“一条蛇有什么好怕的?在水里面钓到的蛇肯定是水蛇,水蛇是无毒蛇,就算被它咬了都没事。你吓成这样,至于吗?何况你自己也是属蛇的,怕什么蛇!”
父亲的这个逻辑很荒唐,却具有明显的安抚作用,我渐渐地回过神来,手脚不再冰凉。
盛夏时节,我顶着烈日,在附近十里的范围内搜寻泥蛙,尽管戴着草帽,仍然被晒得像黑铁,身体倒是蛮结实的。有一天,我在山上碰到伍伯,他瞅了一眼我手中的蛇皮袋,里面只有孤伶伶的一只泥蛙,不禁笑道:
“你别再钓泥蛙了,它们全都认识你,怎么还会咬你的食?”
“它们全都认识我?”
“是啊,这些地方你跑了多少趟?别人走亲戚都没你走得勤。它们只是叫不出你的名字,要说你的模样,你的脚步声,它们凭眼睛和耳朵都能轻易识别。”
听了伍伯的话,我将信将疑。回家后,我复述给父亲听,他哈哈一乐。
“伍伯是跟你开玩笑的,不过,这些地方你钓来钓去,也确实快把它们钓得断子绝孙了。往后到更远的地方去钓吧。”
从此我的搜钓半径变得越来越大,看到了更多的村庄,也看到了更多的风景,有时跟徒步远游没什么区别,来回走上二三十里山路和平路,就算蛇皮袋里收获不多,心底的快乐却满满当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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