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于《燕赵都市报》2016-09-24
眼看他起朱楼

古典悲剧《桃花扇》戏文精绝,抒情写意皆直抵灵台三寸,字字见血,句句戳中痛处。续四十出《余韵》是全剧的尾声,苏昆生清唱套曲《哀江南》,《离亭宴带歇指煞》可谓道尽末世悲情:“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曲中最著名的文字乃是“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富贵无常,繁华易谢,作者给那些得意忘形的阔人、猛人兜头浇下一大桶冰水,解酲醒脑的效果究竟如何?则因人而异。悟性高的会惊出一身冷汗,悟性低的则照旧在古槐树下的蚁穴中一晌贪欢,大做南柯美梦。
汉宣帝刘询在位时,国内四大家族为金、张、许、史。许皇后的父亲许广汉封平恩侯,身为外戚之首,权势煊赫。许广汉搬入美轮美奂的新居,百官都去庆贺许国丈的乔迁之喜,个个争先恐后,唯独司隶校尉盖宽饶不肯赴会。许广汉有意借重这位正色立朝的名臣的清誉,特派专使专车登门邀请,盖宽饶情非得已,只好违心前往许家捧场。大小官员给盛宴助兴,献歌献舞献诗,倾尽所能,想方设法取悦主人翁,点亮醉眼,讨取欢心。长信少府檀长卿罔顾体面,扮猴斗狗,丑态百出,受其诱导,举座若狂,宴会场面几乎失控。盖宽饶如同局外人,冷眼旁观,嗤之以鼻,他昂首凝视屋顶,用冷言冷语狠劲敲打许国丈:“此屋美则美矣,可惜荣华富贵盈满则虚,说不定什么时候它就会更换主人,又何异于街旁旅店?君侯若想安居无忧,这种奢侈享乐的大排场宜少不宜多啊!”许广汉显然接受了盖宽饶的忠告,他寿终正寝,口碑不差,但因无子而绝嗣,偌大的侯府还是沦为了空巢。
据沈括的《梦溪笔谈》记载,北宋宰相、秀国公陈升之在润州(今镇江市)建造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府第,台榭池馆绵延数百米。府第竣工,本属喜事,但老相爷已病入膏肓,他勉为其难,坐在肩舆上登临西楼,用浑浊的目光眺望四面八方,如此而已,半分钟半秒钟都没有入住这座府第,就撒手人寰。时人称之为“三不得”:“居不得,修不得,卖不得。”大人物官高位重,为子孙谋虑周全,就算生前他没能入住新修的豪宅,把身后事安排妥帖了,也算是了却一桩宿愿。旁人以为“居不得,修不得,卖不得”是件抱憾终天的事情,殊不知,唯有大兴土木,看到朱楼落成,他才能死而瞑目。至于往后家运如何,国运如何,九泉之下他当然管不着,也顾不了。陈升之的暮年心境不难揣度:他不造府第,必定落得子孙埋怨,遭到俗人低估;他修造府第,则会被文人记录,受雅士嘲弄。他选择从俗,脸皮厚点就行,谁爱耍闲笔加酷评,亦不妨淋漓尽致,反正只是虚名打折扣,无关宏旨。
“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当真易说难做,只有极少数澹泊者、隐逸者、觉悟者能够如此嘴硬脊梁挺。倘若你认为老百姓一贯仇富,实属冤哉枉矣。民间流传“富不过三代,穷不过三代”的说法,无非寄希望于风水轮流转,机会面前人人平等。我想,谁再说“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感慨的未必还是富贵无常、繁华易谢,也未必全是幸灾乐祸,悲情之深浅纯粹依各自身世而定,有个推断不可排除:他们看不惯某些不仁不义且富且贵的阔人、猛人在世间张狂,借此排解几许内心的郁闷。
旧戏文一语带过,寻味者各自咂摸。现实中,此类故事多,去库存难,为何好剧本遍寻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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