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首发于上海《解放日报》2013-10-11)
镇宅之宝
半年前,我陪一位艺友去湘西旅游,此行时间不长,却收获不菲。
我们先去吉首大学参观黄永玉艺术博物馆。当日,天公作美,不是用习见的煦煦晴光,而是用少见的毛毛细雨款待我们,翦翦春寒中,隐约有几分润物无声的诗意。
入馆不久,艺友迅即对黄永玉的青铜蚀刻画《山鬼》和他收藏的长江阴沉木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眼中闪闪发光,口中念念有词:“好家伙!好家伙!这值多少钱啊!”同行的湘西老友隆智勇接过话茬:“它们是无价之宝,用钱轻易买不到。”艺友对这句话并不认同,他说:“就算是稀世奇珍,也会有一个耸人听闻的价钱。”嗣后,他们唇舌相争,又经过好几个回合的拉锯,始终未分输赢。
在湘西文艺圈中,智勇兄广有人脉,我们说起黄永玉的关门弟子,他说:“光是吉首这个地方,就有好几位。”如果黄永玉真有好几位弟子拥堵在门口,他的门还怎么关得严实?智勇兄这才抖开包袱:“多半是裤裆里插扁担——自己抬自己,外界不明真相,他们就有了一宗实惠,画价至少能窜上两三个小台阶。”我们闻言暴笑,这下总算明白过来,说到底,仍是孔方兄居间作怪。智勇兄接着说:“有一位画家相当低调,倒确实是黄永玉本人认可的弟子,你们想不想去拜访一下?”这当然好。于是智勇兄打电话联系,对方迟疑少顷,最终答应抽空接见我们。
田大年有“中国工艺美术大师”的荣衔,却住在一套逼仄的老房子屋里,不足七十个平方。他六十岁刚出头,衣着朴素,神情戆拙,握手时有点潦草。他急着给我们泡茶,却找不齐杯子。智勇兄连忙说:“大年老哥,你就别忙乎了。我这两位朋友远道而来,慕名而至,是想参观你的画室。”田大年的国画,墙上有,桌上有,床上有,地上也有,一不小心还会踩到纸边纸角。他乐于展示,毫无保留。智勇兄向我们介绍:“大年老哥手头有两幅黄永玉的真迹,一幅卖掉了给老婆和儿子治病,还有一幅被某个浑蛋弟子骗走了,借口说企业欠了债务,要放到银行去抵押贷款,从此杳如黄鹤。大年老哥也不追究,人太戆了,心太慈了,尽吃这种明亏。”老画家表情淡然,没说什么,好像他失去的不是一件镇宅之宝,而只是一张空白宣纸。随后,我们在客厅里欣赏田大年的画册,艺友大略评点了一番,句句在行,老画家乐了,顿时兴起,决定当场绘画相赠,此举令人喜出望外。画的内容颇有古意,半截老梅干上,开几朵鲜花,一只黄鹂仰首在枝头鸣啭,另一只黄鹂从远方扑翅飞来,画面活泼而欢快。画完了,我们赞不绝口。智勇兄说:“前几年,大年老哥送走了嫂子,伤心得很,画里头经常只有一只孤鸟,这两年他化悲痛为力量,才重见双鸟联翩。”我们闻之肃然。
中午,智勇兄请老画家和我们吃饭,还特意叫来毛厂长作陪。智勇兄说,毛厂长不简单,他是凤凰人,在吉首生产湘西腊肉,一干就是十多年。值得称道的并非他有多大家业,或者当上了什么委员,而是他每年春节前都亲自跑一趟北京,给黄永玉送上几十斤美味正宗的湘西腊肉,送了这么多年,也没图求什么。终于有一天,黄永玉被彻底感动了,对毛厂长说:“现在的人,急功近利的多,像你这样有长情的少,我送你一幅画。”黄永玉的国画价格动辄上百万,这个回礼着实太厚重了。智勇兄还没把故事讲完,毛厂长就风风火火地赶来了,四十岁出头,显得精明干练。艺友好奇地问:“黄永玉的这幅画是什么内容?”毛厂长脸上立刻堆满了不加掩饰的得意,他说:“是一头漆亮的大黑猪,黄老说:‘大军伢子,你年年送我湘西腊肉,我干脆送你一头整猪。’”猪是中国人心目中的头号懒物和蠢物,很少有画家肯搭理它。黄永玉设计过猴票,也画鼠画猫,还画过不少其他动物,画猪却极为罕见,单是这个题材,就不简单。说到钱上来,毛厂长说:“这幅画,两年前就有人出价一百八十万,我鼻子哼都没哼一声,今年他又来问价,我说,这幅画是非卖品,多少钱都不行。你们想想看,这是一件镇宅之宝,我去把它变现,岂不是比猪还蠢!”我们立刻轰笑着举杯,连向来认定“凡物必有价,有价必有下家”的艺友都被这句话折服了。我趁机调侃道:“只有先认识猪,我们才能认识人!”
艺友回去后,打电话过来,感谢之余,不禁发出一声悠悠的感叹:“我的藏品够多了,但还短缺一件镇宅之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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