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已发表于《长沙晚报》2013-09-24）

高原蝶

    友人潘君从云南旅游归来，说是给我带了一件意想不到的礼物，却又不肯“剧透”三分，只闪现出一个悬念的疑影，令人费猜。我就故意激他：“莫非是缅玉之类的宝贝？别太贵重了，让我将来要倾家荡产去还你这个人情。”他就在电话那头笑道：“你尽可以发挥想象力，但千万别去猜测这东西的表面价值，它并不贵重，但绝对稀罕。”

    潘君是个大忙人，一晃数日不见人影，让我疑心他所说的礼物只是子虚乌有，无非是嘴里没咸味，开个愚人节的小玩笑而已。

    日前，他携宝而至，神情颇为诡秘，打开好几层包装纸，然后是一个蓝色的纸盒，这时他却故弄玄虚地歇下手来。我说：“这又不是传国玉玺，你这样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它，太夸张了吧？”潘君闻言，笑而不答。

    最终，粲然入目的竟是一枚蝶蝶标本，它被粘在磁盘上，外面用圆凸镜封罩得严严实实，蝶翼舒展，不知它是恬然欲栖，还是翩然欲飞。其花色最是奇特，黑底现出白色、黄色、蓝色、紫色的纹理，天生丽质，又颇有几分高贵和冷傲，的确不是我平日所见的那种轻倩而略显佻达的品种。我问潘君，这宝贝有无学名？他说：“这是高原蝶，具体叫什么，我也不清楚。”它曾是云贵高原上自由的精灵，只有这一点确凿无疑，稍微大意，它就落入了捕蝶人的网底，从此被禁闭在狭小的真空中，供人观赏把玩。因美丽而受难，谁始料而能及？蝴蝶的寿命最长不到一年，短则只有两到三个星期，它变成标本，或许不算最坏的结局？

    凡是见过这枚高原蝶标本的人都夸赞它漂亮，玩赏之余，还不免生出妒意来：“这样珍贵的东西落在你手上，真是明珠暗投！”在对待藏品方面，我承认，确实有些漫不经心。

    人类与蝴蝶之间源渊极深，更古远的且不去考稽了，就说顶喜欢坐而论道的庄子吧，他在《齐物论》中有一段阐幽发微、旨深意远的文字：“昔者庄周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欤？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庄子思想深邃，他能看清人与物分合之际的实质性变化。天人合一，臻于极高境界，只是某些瞬间才有的“玉屑混凝”，不易把捉得到。庄周梦为蝴蝶，或蝴蝶梦为庄周，都可说是非常快意的事情，只要那场春梦不被猝然惊醒，化蝶的庄周肯定可以醉入芳丛。

    半生失意的李白有感于自身的际遇，在《古风》第九首中大发感慨：“庄周梦蝴蝶，蝴蝶梦庄周。一体更变易，万事良悠悠。乃知蓬莱水，化作清浅流。青门种瓜人，旧日东陵侯。富贵固如此，营营何所求？”人生几多沧桑变迁，前尘往事都只不过是梦剧场的即兴演出。富贵犹如霁雨之后的彩虹，易使人产生美丽的幻觉，但在那道虹桥上许多人无法立足站稳。你若看透了造物者的机心，就会乐得与万物同游，顺其自然，无所拘执，真正得几回自在。可惜李白的憬悟只是诗人喝酒前的瞬间清醒，否则他就不会踩翻历仕和游仙这两条画船了，又怎会于知命之年仍跟永王李璘去胡乱折腾，以至于被朝廷流放夜郎？世间少有庄子那般彻悟的人，各路高手拎着脑袋，奔竞于名利之途，就难以化蝶，而只能飞蛾扑火。

    中国古代有一些经典的爱情故事，人们最熟悉的男女主人公绝对不是叙事长诗《孔雀东南飞》中的焦仲卿和刘兰芝，而是后起之秀梁山伯与祝英台，“化蝶”那场戏尤其具有催人泪下的艺术感染力，真心相爱的情侣生前无法结合，死后双双化为蝴蝶，日日形影相随。这可说是剧作者和观剧者共同的良愿。你千万不要做那个点破真相的孩子。

    蝴蝶天生丽质，因此世人才把凄艳的爱情故事附着在它们身上，这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因为美丽而被捕捉，无论如何都是可悲的。“兰含香而遭焚，蚌怀珠而致剖”，这竟然成为了许多美人尤物的宿命。

    白天，我写字累了，读书累了，就会抬头看一眼那只遭到禁锢的蝴蝶。它芳魂已渺，如同一场劫数的始末，以具体而微之的形式告诉我深刻的哲理：蝴蝶乐尽天年，然后不知去向，它无须等待观赏者的夸赞而自得圆满，那才叫美好的命程和结局。

    我已无法放飞这枚干枯的蝴蝶标本，但我仍可以放飞鲜活的觉悟。那只高原蝶的不幸捐躯，意义和价值也就在此不在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