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已发表于广州《羊城晚报》2013-06-12）

黄泥街上觅书魂

    一个春雨霏霏的日子，我从五一路电信局出来，撑开伞，横过车流激激的蔡锷路，斜斜地插入黄泥街，独自盘桓。莫非要去寻访戴望舒《雨巷》一诗的缥缈意境？那位孤鸿般幽怨的“丁香女子”鬓影久已消失，她一度给多愁善感的诗人锁死了惆怅的心结。我徘徊在雨幕轻笼漫掩的小街深处，寻寻觅觅冷冷清清，神情稍显落寞，所幸还不是凄凄惨惨戚戚。

    街边鳞次栉比的小店铺以水果的鲜色、菜肴的香氛和时装的花样竞相招徕，可惜行人寥寥。此时，吝啬的老天爷纵然肯慷慨施予你非凡的想象力，你也很难猜到这条窄狭、寒碜、曲里拐弯的黄泥街曾经名噪一时。

    时过境迁，一切非复旧观，可是“黄泥街”这个质朴无华的地名，在女作家残雪的小说文字中，在许多爱书人的记忆深处，仍然能袅起一缕馨香，挥之而不散。

    昔日，有朋自远方来，我提供的首乐并非教他们拎着休闲的心情游山（岳麓山）玩水（湘江），或抱着猎奇的心态参观马王堆汉墓女尸，而是提着入宝山不可空归的心气逛遍黄泥街书市。街头巷尾，那么多自立门户的书店宛若一艘艘明代笔记小说中常见的夜航船，一一泊靠在石道边，不计其数的书籍——无论庸脂俗粉，还是国色天香——都齐聚在“船”上，个个顾盼生辉。“赶集者”信步流连在习习墨香间，不难忘却腹之饥、目之倦和脚之疲。暮晚时分，书店即将打烊，我们依旧得陇望蜀，迟迟不肯归去。犹如“好色之徒”在千丛芳卉间寻觅奇葩，那才真叫执著爱书啊！既然曹雪芹称赞怜香惜玉的怡红公子贾宝玉为“天下第一淫人”，毫无贬义，毫无疑义，难道你不觉得，“书淫”、“书痴”、“书呆子”这样的谑称其实就是敬称吗？沾书着魔、爱书如命的人得此称呼，想必不会生气。

    春雨霏霏，无有片刻停歇的意思，仿佛仁慈的富翁以极其艺术的手法出让（而不是挥霍）他的金钱。我踟蹰在黄泥街上，昔日有问必答的声音依稀未绝，它们雅俗兼容，雅至书籍版本的精细讲究，俗至价格折扣的来回斟酌，处处都是情趣，处处都是学问。你对某本新书情有独钟而又久觅无获，大可不必心灰意冷，只要给店员留下书名，十天半个月后，那本墨香浓郁的新书就不远千里飞至眼前，你又将欣喜何如？书籍的亲和力不可低估，你若有足够的闲暇（不一定非有闲钱不可），不妨到黄泥街走马观花地逛一逛，访过东家再到西家，出了南门又入北门，什么“天地图书公司”、“楚天书舍”、“开卷斋”，全都尽收眼底。须知，黄泥街旁一百多家书店望衡对宇，檐角勾连，你完全可以行于所欲行，止于所欲止。哪怕只是随兴听听别人的交谈，看看晴煦的天色，或者干脆就像负有治水使命的大禹，只从黄泥街上匆匆走过，并不去某间小店短暂驻足，但那种氤氲弥漫的书香气息扑面而来，给人微醺的快意。常言道，“好酒不怕巷子深”，书香如酒香，又何尝不是一样引人入彀，引人入胜？

    雨中的黄泥街已成空街，我伫立在这无人的空街之上，左顾右眄，仿佛一位身影茕茕的吊客，独自追挽昔日书市的辉煌。此时，放眼望去，简陋的小街仍复简陋，寒碜的店铺仍复寒碜。可惜，十多年前那幕“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的繁华景象早已风流云散。

    “去黄泥街逛书市！”这句话，如今脱口说出已觉牙酸，黄泥街两旁的书店于十五年前悉数搬迁到定王台那个狭小拥挤的蜂窠蚁穴中去了，撤得过于干净，连半块招牌也没留存。定王台书市大楼如魔术师的箱子，低矮的天花板，浑浊的空气，嘈杂的人声，似乎时刻都在提醒你早点离开，好自为之。过道不宽，逛店的人磕磕碰碰挤挤擦擦，再也找不到以往那种走走停停、左顾右盼的舒心和长街逛到头、好书已得手的惬意。所谓的“方便选购”、“集中管理”，彻底终结了爱书人所耽溺的那种悠闲自在的生活方式。

    霏霏细雨极力渲染着黄泥街苍凉的气氛，吊客的角色并不好玩，也并不好演。在黄泥街上转过一圈又一圈，我内心隐隐生出疑问：“这空街陋巷之中总该还有些书魂未曾消散吧？”我收起灰布雨伞，抬头仰望，似乎看见黄泥街上空有一些若有若无的书魂犹如眷恋旧巢的小鸟一样盘旋，翅子翕动的声音，密密的雨帘竟隔绝不断。

    确确实实，这是一个幻觉，它未必真有，亦未必全无。电子书的兵团正迅速集结，大举压境，也许不久的将来，细若游丝的“书魂”就会沦落到无枝可栖。等到那个时候，黄泥街的历史暮光还有没有人追忆，都不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