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的一场车祸

    说起来，该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那个夏天特别苦热，要解暑，吃冰，游泳，吹电风扇，总之手段不多。极少数的大商场才有空调，可算是极其奢侈的亨受。省会也强不到哪儿去，市里的大电影院只有两家开冷气。因此每到夏夜，这两家电影院的座位就被众情侣悉数“占领”了去，几乎没有余席可分润他人。那年月，电影院里有领座员，他们算不上狠角色，却是俏角色，何故能俏？就在乎他们手中掌握的那支手电筒，多半都有点不安分，总喜欢偏离靶位，光柱往别处乱戳，结果是总能戳见几个青皮后生将手从女朋友的裙底抽出，领座员招致愠视和暗骂是常有的事情。

    这种青春期的节目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趁黑出手是情侣的专利，只要无碍观瞻，没影响到旁人，又何罪之有？倒是领座员出于龌龊心理，雪亮照现原形，是颇不道德的举动。但轮到一班卫道士去评说，又有辩词，电影院乃是公共场合，怎可以非礼而动！至于领座员的非礼而视，他们就轻松放过了。当时，有个传闻，去电影院的女孩子许多只挂空档，为的是凉快和方便，此说在道途流传，却无从考证得实，有的电演院甚至挂出了五星级宾馆才挂的通告：“衣冠不整者，请勿入内。”至于怎样才算衣冠不整，却无明说，趿拖鞋的都可自由出入，又迥异于宾馆的要求。这其中的暗示就较为明确了。但谁会去在意这个通告？挂空档的女孩当然绝非没有，仍是大胆闯关，总无人胆敢撩开裙子去检查吧。领座员每晚照旧要享受几回眼福，而省城的道德水准仍旧维持原状，既没上升半毫米，也没下降半毫米。

    直到夏天的某个早晨，悲剧在大桥上发生了。那天风很大，比平常要大许多，一个女孩骑着自行车上桥，为了防住大风吹开裙子，她一只手捂裙，一只手骑车，换在平日，她的车技已足敷应用，不算为难。这天却不行，风太厉害，又是逆风，阻力很大，她的力气和车技都应付不来，结果她的车子翻了，被一辆小车辗着脑袋，当场身亡。事后的传言是，她没穿底裤，挂的是空档，不得不腾出一只手去硬捂着翻飞的裙子，以免春光外泄，由于顾此失彼，惨遭横祸。这个传言到底有几分真实呢？我不太清楚。但我为这位素昧平生的女孩感到悲哀，当生命濒临险境时，她却走了神，舍本而护末。据说，闻讯雀跃的只有那些关心风化的卫道士们，“丧命事小，走光事大”，这也是人话吗？

    我想，她是一个怎样的女孩呢？如果真是挂着空档，她就应该是一个开放大胆的女孩，又何惧大风起兮，走漏些许春光？如果她是个腼腆害羞的女孩，就不会挂着空档骑车上大桥。二者都解释不通。偏偏她就被许多目击证人证实千真万确地挂着空档，翻车后被无情的车轮夺去了芳魂。我该相信谁呢？最终，我决定相信自己的判断：她去上班时，仍回味着昨夜美妙的爱情细节，心思多少有点飘忽，对于安全这样天大的事也就有些疏忽懈怠了，她捂住裙子只是下意识的，夏天挂空档的女孩确实要胆大一些，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就可以毫不顾忌周围的眼光。那天的大风也确实可算是肇事的一个杀手，还有一个隐形杀手则是世俗的道德，对于后者，很多人（尤其是那些卫道士）是决计不肯认账的，那也没有办法。

    在夏夜的电影院里，领座员的手电筒使某些男生自觉收敛一下，一切归于正常，几乎都不构成一个波澜，见出的只是领座员的猥琐；在夏晨的大桥上就不一样，大风比领座员更“下流”，也更肆无忌惮，女孩惟有抵拒，另有那闪闪烁烁的世俗眼光在周围作祟，她就穷于招架了，于是乎死于轮下。

    那年夏天的一场车祸，人们早已不再谈起，甚至不复记忆，但这场车祸未尝不是一个教训，当大风起兮的时候，“裙子”不捂又如何？索性让它飞扬起来，让春光漏泄出去，生命因压抑而死，因张扬而获保全，周遭的白眼也好，笑骂也罢，都任随它去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