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是王开林历史文化随笔集《大变局与狂书生》(中华书局,2006年11月版,责编:祝安顺)的自序。)
乱世书生自疯狂
瞧瞧这份名单:龚自珍、王闿运、郭嵩焘、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章太炎、刘师培、黄侃、宋教仁、陈天华、杨度、章士钊、邵飘萍、林白水,哪一个不是近二百年来中国文坛、学府、政圈、报界有名有数的重量级人物?他们或危言危行,或狂言狂行,或悖言悖行,其超越轨范的思想、精深邃密的学问、张扬蹈厉的性情和惊世骇俗的举动,不待我多作梳理,毋须我巧为润饰,业已跃然纸上,映于眸子。
乱世、末世河决鱼烂,万千忧患纷至沓来,值此鸡鸣风雨之秋,智勇绝伦者岂肯退避三舍,冷眼旁观,甘心只做神州袖手人?他们毅然以硬肩负重任,以强臂挽危局,力图革新政治,开启民智,捍卫舆论,弘扬学术,培育英才,度化众生。或与时俱进,或与世相忤;或由歧归正,或由正入歧;或杀身,或舍生;或看破红尘,或放浪形骸;或绽出恶之花,或结成善之果。他们傲岸不群,孤行己意,几多挫折,几多困辱,几多无奈,几多烦忧,总是如影随形,使之亢奋、激昂、偏执、郁懑、颓唐、激楚,常陷于半痴迷半癫狂状态,若缺乏这股疯魔互间、狂侠相兼的劲头,他们又怎能成就各自的绝活?!
1903年夏,由于“苏报案”,章太炎被囚入上海西牢,三年后,他刑满获释,随即东渡日本,投入革命阵营。在东京中国留学生欢迎会上,这位卓荦不羁的大学问家讲过一段近代史上极有名的疯话:“大凡非常可怪的议论,不是神经病人,断不能想,就能想也不敢说。说了以后,遇着艰难困苦的时候,不是神经病人,断不能百折不回,孤行己意。所以古来有大学问成大事业的人,必得有神经病才能做到!……为这缘故,兄弟承认自己有神经病,也愿诸位同志,人人个个,都有一两分的神经病。近来有人传说,某某是有神经病,某某也是有神经病,兄弟看来,不怕有神经病,只怕富贵利禄当面现形的时候,那神经病立刻好了,这才是要不得呢!略高一点的人,富贵利禄的补剂,虽不能治他的神经病,那艰难困苦的毒剂,还是可以治得的。这总是脚跟不稳,不能成就甚么气候。”演讲将毕,他大声疾呼:“(我)要把我的神经病质,传染诸君,传染与四万万人!”章太炎所标榜的“神经病”,实际上就是疯魔的劲头,干大事业、做大学问、成大气候的天纵之才谁也少不了这一内燃力的推动。
厚厚沉沉的中国文化史实为淋淋浪浪的书生血泪史,本书所包容的十五位狂士无一不是多血多泪多情多感之人。他们身处波诡云谲、板荡丘墟的时世,究竟是立言还是事功?是独善还是兼济?是革命还是改良?是骛新还是守旧?到底何者为利,何者为弊?何者为得,何者为失?何者为先,何者为后?何者为优,何者为劣?非破即立的抉择总在困扰着他们,并且考验着他们。“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狂士的进取心恰恰是最强的,一个民族,一个时代,一个社会,总得有一些巨胆包天的狂士去争公道、公理、公义,无论成败,他们的人生答卷都各有各的精彩,也各有各的破绽,这正是我要特别加以忖度、审视和评点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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