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家拱北离这里有四里地，我们四个人走走玩玩，中间碰到好玩的地方，我们就停下来玩，忘了自己是要去哪里。所以我们可能走了三、四个小时才真正走到海家拱北，那时已经到了下午三点左右，该做帝格热（伊斯兰教的晌礼）的时候了。

坟场大门是一个很高很宽的大牌楼，足能并行三辆汽车。看坟场大门的是海满拉，他从辈分算起，是我的一个远方伯父。我祖爷爷的继承者——即他的玄孙，现在的海师父——为了照顾这个念了很多年经而始终无法独立当阿訇的本家，才雇他到这里来看门。

寺上传来了深沉而悠扬的邦克声，海满拉拿着一汤瓶水，脖子上搭着个手巾，可能是刚洗完小净，要做礼拜。他看见我们扒在大门的铁杠子上，一副要从门缝里钻进去的样子，就叫住了我们。

“喂，这是坟地，你们扒在门上干什么？”他说。

“坟地为什么不能进去玩？”我小哥哥调皮地说，“亡人都在真主那里，不在坟地里。坟地建这么好，不是让参观的吗？”

“这小子！”海满拉在我小哥哥的耳朵上拧了一把，“你就学着你大哥的样儿，往坏里学吧。”

他从裤腰上摸出一串钥匙，把大门打开。

我哥哥说：“伯伯，我们想进后面的花园去玩。”

“那你们就休想。”海满拉说。

事实上也是，不是七月十二的日子，我们从来都没有机会进去过那个特别大的，有着精致建筑物、种着各种花草的花园。

“那我们进大殿行吗？上次尤奴斯来的时候你都让我们进大殿了。”我哥哥说。

“小子，你就别给我耍你的花言巧语了吧。尤奴斯是给他祖爷爷上坟，我能不让进吗？”

尤奴斯是现在的海师父的儿子，他来当然能进去。他们总是忘了，其实大殿里埋着的那个人，也是我和哥哥的祖爷爷呀。但是世事沧桑，我太爷那辈没有继承到师父的位置，我们这一支就这样迅速地衰落了。有时候我真想问问我那太爷，你为什么这么不争气，自己得不到荣誉和地位，还让我们这些子子孙孙永世跟着受白眼。

但是我再也不可能问得着我那太爷了。我的太爷云游麦加，后来究竟无常（即去世）在哪里了都没有人知道。和他一起出发去云游麦加的朋友后来到我家，也说已经失去了他的消息多年。

 

我们推开大门，望里头走。海满拉在后面说“快点出来啊，我过会儿就来锁门。这是什么地方哪？这里可不能随便开着。不要往坟堆上撒尿啊，不然明天牛牛就肿啦。”

我们嬉笑着跑进去了，海满拉依然站在后头看，汤瓶嘴斜了，一小绺水从里面流出来，在地上流了一小滩。

海家拱北的园子占去了海家村最平坦的三百亩地。因为是冬天，大路两旁春夏可见的宽敞的草坪此时显得有点空旷，只有草坪旁挺拔的白杨树一棵接着一棵，精神抖擞地举着它们失去叶子的细枝，显出几份娇媚。这在凄清中散发着温柔的树木让我体味到了我们语文老师说的那句话：“冬天，树叶要脱落，因为冬天是欣赏树枝的季节。”

在大道上走五、六百米，是一个假山，假山上流着一条人工瀑布，夏天的时候，这里绿意昂然，此时却只能看到流水冲刷着藤条，用巨石砌成的深潭周围结出了一层薄薄的冰，冰层上沾着一层薄绿，那是曾有的水藻颜色。

夏天我们经常到水潭里和假山上玩，但此时，远远地看到水流飞溅，就感到冷飕飕的寒气，我们就走过假山，往后面去了。

“去大殿看看吧。”我小哥哥说。

“去大殿看看。”苏为民吸了一下他的鼻涕，又不放心，用油光光的袖子抹了一下，也说。

虽然大殿的门是锁着的，但每次我们来都要到那里去，扒在门缝上瞅瞅。大殿的里面是三个坟，埋着已经去世的三位海师父，即我的祖爷爷和继承他“师父”称号的我的大太爷和四爷爷。我们感兴趣，不是因为他们是我们的祖爷爷、大太爷和四爷爷，而仅仅因为那是三座坟。我们生活在一个以坟场为特色的村子里，整个村都因这座坟而著名，所以我们向来对坟很感兴趣。在苏家坟那边，我们经常会特意去找寻那些年久失修而塌出一个大洞的坟眼，我小哥哥和苏为民从塌掉的大窟窿里钻进去，在里面寻找白骨。第二天他们的眼睛或牛牛肯定会肿，但以后他们还照干不误。

我们路过两个玲珑的木楼，就登上去玩。北方没有建木楼的习惯，但是我们这里的土质是沙土，在我们这里盖钢筋水泥的楼是完全不可能的。我的大太爷，就是现在的海师父的爷爷，在规划这个园子的时候，就选择了质地最轻盈的木头，在这里建造了一些木楼。

我们登上楼梯，听着我们的小鞋子和木头地板碰撞发出的“噔噔噔噔”的声音，感到无比满足。因为在外面我们无法接触到一座真正的楼，更别说是木楼。

我们沿着外面的一圈走廊转到楼的后面去，在那里欣赏着海家拱北。如果剥开了这里的花花草草，以及那些令人赞叹的建筑群，海家拱北就会象艳丽的女王脱去衣服变成女人一样，露出其坟场本质。大殿是三个人的坟墓，大殿的后面，那两个巨大的花园，除了种有奇花异草，建有楼台庭谢，还掩埋着海家几代男男女女的尸体。

但是我们这一支的坟墓却被设在另一个普通的坟场里。荣耀者的子孙几经变迁，有的更加荣耀，有的只能黯然沦落为平民。人世沧桑，穷究漫漫人类路，地球上的人原本都是同一个祖先，可是却过着怎么样不同的生活呀！

逝者已逝，再也无法获得其讯息，活着的人却还要在这平凡而闹嚷的世界上活下去。海家拱北仿佛是对生活的折射，那些活得富贵雍容的海家人，去世了也能够常呆在这富丽堂皇的园林，而我们这些没有出息的不肖子孙，却只能沉寂于别人家的墓地中，等待年年月月的山风拂平我们的坟头。

 “哎呀，那个大殿的门怎么开了？”我的思绪被打断，看到苏为民指着大殿的方向，激动地嗓子都尖了。

我们朝大殿那边看去，果然，门敞开了半边。

“有人偷，偷，偷，偷‘红’！”我小哥哥说。

我们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

“红”对于我们西北的穆斯林来说是一种极其特殊的东西。所谓的“红”，其实是各种各样的锦缎，在我们那里，它最终的用途是用来做被面。但这简单的面料在做成成品之前却有极辉煌的用途和极丰富的文化内涵。比如新人结婚，婚车前往往要用一个或几个绸缎的被面挽成大花装饰，而新郎和伴郎的全身都要披挂上几个折成长条的大红或大绿的绸缎。念经人要“穿衣”当阿訇了，在其仪式上也要披挂这样的绸缎，打扮得花花绿绿，象征着一种隆重的穿戴。我们管披挂绸缎叫做“搭红”。“搭红”的人总是很重要的人。在我们那里，“红”也往往被当作给人贺喜的贺礼，我父母结婚的礼谱上就有这样的记录：“苏玉贵：五元，一条红；李报国：十元，两条红。”

“红”，这个形象，便如裸露的水泥墙上的一副浓彩油画，在我童年的记忆中绚烂夺目。

拱北上的“红”是披在坟堆上的。我祖爷爷和大太爷他们三个被埋在用石灰抹的白色坟堆里，那白色的坟堆看上去光溜溜的，远远不如土的坟堆让人觉得舒服。而在其上披上五彩鲜艳的红，便能对坟堆做些许掩饰，看上去便是华丽的一堆，跪在面前也感觉要好受一些。回族在埋葬时不准用棺材、陪葬什么的，但是却允许人们对坟墓稍加装饰。比如苏家坟那边的坟墓，经常有人在坟堆上排两绺砖，既压住泥土，看上去又大方美观。在我幼小的心灵看来，那土的坟堆加上两绺压土的砖，是一个最最漂亮的坟墓。

 

嗯，当时苏为民一叫“大殿门怎么开了”，我小哥哥海志强第一个飞奔下楼，我们几个都跟在后面快跑。辫虎因为太紧张，加上没怎么上过楼，在下最后两个台阶时栽倒在地。我们没有人管她，一个劲往大殿跑去。

我小哥哥始终跑在最前面。他一路狂奔，但到门口几十米的时候，他忽然慢了下来，回头对我们做了个“嘘！”的姿势，蹑手蹑脚地往前走。我们都蹑手蹑脚地跟在后头。

大殿门前是几十级台阶，我们轻轻上了台阶，从开着的门口望里窥探。但我什么也看不见，除了门口的那个乜贴箱。那个箱子是上坟的人往里面散乜贴用的。我亲眼看见每个七月十二，来上坟的外地人排着队把一百、五十、十元、五元的钞票往里面塞，本地穷苦的农民也把平时舍不得花的一块、两块的钱往里面塞。

在大殿的中央有一个大坑，我祖爷爷他们的坟在那个坑里，我们要想知道坟的状况，还需走进去，从坑沿上观察。

我小哥哥是第一个进去的。我们都跟了进去。

“喂，你出来，你这偷红的贼！”我小哥哥站在坑沿上冲下面喊。

我起初以为他是在诈唬，可是他紧接着就一下子跳进了坑里。在那个硕大无比的坑里，三个着装华丽的石灰坟堆不动声色地悄然静立，其中一个坟墓上的锦缎翘起一角，露出一个人的蓝色的衣襟。我小哥哥一跳下去，那人就从锦缎里出来，想爬上坑跑掉。“不准跑，不准跑！”我小哥哥从后面拽住他的腿。但是他力气非常大，一脚就把我小哥哥揣开，手忙脚乱地往坑沿上爬，却被苏为民在脑袋上狠狠地踢了一脚，就又落下去，低下头捂着脑袋“哎哟，哎哟”叫唤。我们几个都高兴地哈哈笑起来。我小哥哥乘机一下子抱住他的腰，对苏为民说：“快去叫人，快去叫人！”

苏为民、苏为平和辫虎飞快地跑去叫人了。那人急了，想把我小哥哥的手扯下来，可是我小哥哥用平常抱我弟弟玛哥儿的方式，把两个手的指头相互交叉，抵死相扣，他怎么扯也扯不开。

这时候，我永远也不能忘记的一幕发生了。我看到那个人，他腾出一只手，从鞋子里拿出一把刀，朝我小哥哥的肚子上捅去。我吓得高声尖叫，我小哥哥也看见了，他立刻撒开手，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的肚子上被结结实实地捅了一刀。他立刻捂着肚子，滚在地上。我含着眼泪跳下坑，那个人爬上坑跑掉了。

海满拉他们来的时候，我哥哥和我两个人捂着他的肚子在坟坑里哭喊。海满拉抱着我哥哥就往医院跑。

 

那次虽然伤得重，幸而没有戳到要命处。我们除了得到海师父给的医疗费外，还额外得到二百元钱的奖赏。这在我们家，可以抵一年的积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