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已经溶化成虚空的一堆,
红红的泥土吸收了白白的同类,
生命的才华转进了花卉去舒放!
死者当年的习语、个人的风采
各具一格的心窍,而今何在?
蛆虫织丝在原来涌泪的眼眶。

——瓦雷里漫步于他的墓园,那是大海之滨幻美的幽冥之地,那光华闪烁的所在,生命在时间中演化为虚无,演化为无声无息的泥土,然而他并未曾放弃希望,“起风了!……只有试着活下去一条路!”他于是越过墓园,走向大海,“大海啊永远在重新开始!”
透过这笼罩着死亡的生命之幻旅,我看到了另一座墓园。
不是大海之滨,不是荒山之谷,那是沙漠之中,一片废墟。
日色苍苍,雷声隐隐,飞沙阵阵,荒草萋萋。
残垣断壁,破砖烂瓦,横七竖八地陈列在那里,经过了很多风,很多雨,很多火,宫殿坍塌了,庙宇倾圮了,楼台断裂了,恐惧和寂寞开始蔓延……
在一堆倒塌的砖瓦之间,坐着失去臂膀的神像,他的脸上仍然残留着往日的金箔,他的神态仍然庄严肃穆,他的嘴角仍然露出微笑,他想努力挣脱压迫他的残砖断瓦,他想让废墟上飘荡的幽灵们知道他的存在,他想发出大声的呼喊,就在这时,他才明白,他已经丧失了语言。
他自信曾经是废墟的主宰者,他的座位旁边还残存着千百年来香火的灰烬,可是现在,他已无能为力,失去了话语的神灵,当然已经不再是神灵,他看见幽灵们飞来飞去,自己也想脱离开坚硬的、没有热度和血脉的躯壳,“那怕做个幽灵也好,因为幽灵是自由的”,可是他到头来仍然沉重地坐在那里,他不能明白,既然做了偶像,就必须永远是偶像,否则就什么也不是。
失去了话语的废墟沉默着,虽然并不甘心。它唯一的力量是自己的气味——废墟之中数也数不清的尸体所发出的气味,它以此向刚刚升起的太阳示威,因为太阳是废墟的仇敌——在朦胧的月色和幽冥的黑暗之中,废墟有着自己的威严,它感觉自己简直就像是一座城堡,巍然屹立,可是太阳却剥去了他的威仪,把一切暴露于光明之中,它以它的气味进行抗议,招来的是更多的苍蝇和蛆虫,还有那些习惯于腐臭之气的鬼魂。
苍蝇在战死者的尸体上飞来飞去,寻找可以下口的地方。它们嘤嘤嘤地呻吟着,为自己的存在壮胆。
甚至于幽灵也讨厌这座废墟,因为幽灵们发现废墟上有新的生命生长出来
——那其实只是些无言的树木,悄悄地伸出几片树叶,但幽灵们已经知道,这些树木总将阻碍它们的飞行。
树木却仍在生长,在坚硬的砖石之间,充塞着话语的垃圾,树木的根就扎在那些垃圾之中。
终于有一天,树木的根延伸到了神像的底座之下,神像感到了一种蠢蠢欲动的力量,他恼怒了,他知道这还不是倒塌的时候,但他对这种无理的举动无可奈何,他先是叹了口气,后来又做出不屑一顾的神情。
狐狸出没于废墟,它们是废墟上最得意的动物,甚至可以说,它们是一群新的贵族,一群新的统治者,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现比它们更高大更有力量的动物。狐狸们在这里占墟为王,尽享欢乐。它们忙于寻找那些尚未腐烂的战士的尸体,作为盛宴的佳肴。它们集会、跳舞、偷情和淫乐,做它们想做的一切事情。
在神像的旁边,有一个洞穴,那是狐狸的宫殿,当侵略者出现时,它们就躲在神像的后面,威严的神像足以吓走一切异物。
狐狸们当然知道幽灵的存在,不仅知道,他们还常常邀集幽灵与他们一同宴乐和聚会,当幽灵们举着点点磷火,在空中飘来飘去,去追逐和吸吮腐臭之气的时候,狐狸们却在大嚼那些带血的人肉。他们各享其乐,自得其便,谁也不讨厌对方的气味。
一般来说,狐狸们并不十分讨厌苍蝇和蛆虫,主要是因为这些可怜的小生命的存在使他们感到自己的强大,试想想,这是多么明显的对比!在苍蝇面前,狐狸是当之无愧的巨人!但是,狐狸也有讨厌苍蝇的时候,苍蝇总是来争食废墟之中刨出来的食物——这也罢了,更为可恶的是,苍蝇在加速这些尸体的腐烂,这是狐狸们所特别难于接受的,长期拥有这些食物,是狐狸们的目标,于是狐狸们也不得不杀死一些苍蝇,顺便把这些讨厌的家伙做了自己的食物。
狐狸们也讨厌树,因为妨碍它们的行走,但他们并不去用太多的力量去拔除那些草和树,因为他们知道那是永远无法拔除干净的。随便哪一天,鸟儿们都能从天空扔下一粒种子,于是便会有草和树生长出来,狐狸们的绝顶聪明之处,在于它们永远保持着一种视而不见的傲慢,对树和草的存在不予理睬,这样一来,那一片片的野草和幼小的树苗,对于狐狸们来说,也就不存在了。
前些日子,我越过大漠,走上这座废墟。
我在废墟上徘徊,寻找我想寻找的东西。
但我终于忘记了我所寻找的是什么——或许,我寻找的只是一个陶罐,一些刻在龟甲上的文字。因为我认定在遥远的沙漠之中,在那被灰黑的雾气包围着的废墟之上,会有一位真的神灵,会有真的启示。
但我什么也没有找到,因为我真的走到废墟之上时,却忘记了我要寻找什么。
我看到断壁之间的神像,却不清楚它原来塑的是哪位神灵。
我看到狐狸在大模大样地走来走去。
我看到白骨和骷髅散布在残垣断壁之间,横七竖八地诉说着自己的故事。那是一个关于战争和死亡的故事,刀光剑影,血肉横飞;那是一个不只杀死肉体,更要消灭灵魂的故事。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故事隔了很久之后还没有消失。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故事还会生长出新的故事。
我也不知道这个故事为什么对我来说这么重要。
时至黄昏,蝙蝠从断垣残壁间飞了出来,阴风瑟瑟,我于是认定了幽灵们正在飞舞,或许,他们也有自己的冤屈,他们在飘来飘去中呼喊和诉说。
突然之间,我感到彻骨的寒气正在凝结我的生命;“毁灭!”——我想到了这个词。
——这是一种危险的征兆,我明白,我原是生活在词语之间的。
我何以出逃?
我知道每一步都走在真实的废墟之上,可我不愿做狐狸们的食物。
我大声喊起来,这只是出于一种本能,每个真实地活着的人们都会有这种本能。
我并不知道自己喊了什么,但我知道我终于喊出了声。我并不指望别人听见我的声音,我只是对着自己喊,我向自己证明:我真实地活着,我存在着,我还有叫喊的力量。
我记得我十几岁的时候,就常常于黄昏时分,这样大声叫喊着,走过一片阴森可怕的坟地,那里埋葬着数也数不清的老祖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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