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晨昏幽思 |
以前,我对此事也并不太在意的,现在每每临窗而望,就会有一种大不快。不快源于一种无奈的发现:我的家在笼子里。
这“笼”原是自己花了两千多元装上的,质地是一指粗的罗纹钢。横竖交焊,且饰有菱形图案,目的并不只为笼子的美观,更多在坚固。不仅要有笼子圈着,且唯恐其圈而不坚,圈而不固,这是我们的心态,我们自己要如此的,怨不得别人。
原先也不想装这笼子,以为身居六楼,既高矣,也危矣,还能不安全吗?然而一再有小偷深夜入室的消息传来,恐惧越来越甚,更何况二到五楼都陆续装上了,小偷更容易缘笼而上,如登云梯,竟是毫不费事的。这等理由本已足够,恰又有一个同事家里被盗,也正是深夜入室,悄没声息地偷了钱与东西,虽说损失不算大,那同事却特别生气,原因是第二天去有关部门报案时,不但未得立案,且遭遇了一通指责和奚落,说是谁让你不关好窗户的?这么件小事还来报什么案,大案子还顾不过来呢,你还好意思来报案!听此一说,想想也真是的,这种小事那能让那些一天吃饱饭专管“大事”的人管呢?还是要有些人人自危的意识才好。于是只好赶快找人,砍价。叮叮当当的锤子和撕心裂肺的电钻声响过之后,我的居室就在这笼中了,心中一时多了几分泰然,毕竟,多一层障碍,小偷难于轻易进来了。
然而可悲也由此而至。窗外的天空再也不是完整的天空了,我得透过这钢笼观看一切,当初愿住这项层,原是觉得这高高在上的位置眼界宽,望得远,让人心情旷达,神思舒畅,因为我原本一介山民,自上大学入了这所谓的城市,居室一直十分的狭窄,简直像是一只被关在水泥洞中的田鼠,四顾惶惶,毫无出路,每每因为这空间的馈乏而万分闷气,这一回房改,下了很大决心,多出了不少血汗钱——其中还不乏明知是冤枉钱的——就是要决心得到一间较大的居室和一片开阔的天空,刚搬来时,也确实是心旷神怡了那么一阵子的,没想到为期不远,自己将自己又关在了铁笼子里。
透过这钢铁的笼子,我可以看到被笼子分割过的天空、楼房与街道,当然还有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群,这些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各色人等,看起来自由自在,因为他们此刻正在笼子的外面,但我也明白,他们和我一样都是笼中人,因为他们也要回到各自的笼中去的,便是我,也是一样,也可以走出这笼子,到街上自由地行走,但我总须回到这笼中来,最后还得做这笼中人。
笼子是一个可恶的意象,我记得好像是昆德拉在自己的小说中提出过一个概念,叫“意像形态”,这概念我以为极为深刻。看看那些包围和结构我们生活的种种意象,就不难明白我们的生活方式了,我们固然有了满大街不停地奔驰的各种小轿车,但是,那轿车不论跑得多快多远,最后我们还是要回到我们自己所造的钢铁的笼子里来的,这是我们生活的终点和起跑线,我们是用笼子来保卫我们的幸福的,倘使没有这笼子,我们的幸福和事业似乎就很危险。
笼子,这似乎是属于当代中国人的典型意像。当然笼子的历史是很久的了,这一点人所共知,也无须我们追究。我们倒是应该认真想想,我们为什么需要这笼子。除了那最表层的原因,还有没有更值得深思的地方。
我突然想到的是卡夫卡,他有很强烈的牢笼意识,总觉得人类是生活在牢笼之中,无法走出这牢笼。我由此觉得,卡夫卡是一个非常渴望自由的人,他所渴望的是那种非常广阔而自由的生活,一种能够自立自主的生活,然而,我们读过他的小说,又会明白,他是非常绝望的,因为那作品里充满了一种永远无法走出牢笼的绝望和悲哀。他的那些重要角色几乎都是在绝望中走向死亡,这大概就是他对于生活的最后解释。
卡夫卡早早就死了,他的死简直像他的人物那样绝望,他大概也会觉得自己终生未能走出牢笼罢,这并不只是他个人的悲哀,这是人类的悲哀。他写过一篇著名的小说《饥饿艺术家》,那是一个自愿把自己关在铁笼中表演“饥饿艺术”的人,由此似乎可以从反面想,只有不吃饭的人才需要铁笼子,那是为了证明自己真的不吃饭,但是在现实中,却并不如此,我们需要笼子,是因为我们继续有饭吃,或能吃饭。
窗户上的铁笼其实并不可怕。因为哪一天我不高兴,真可以把它取下来,甚至砸烂卖了废品,但精神上的笼子却很难办。我们不是常常说要解放思想吗?可是真要解放的时候,有人就不干了。因为他们还是深知笼子之妙用的。
我们生而自由,却无往而不在铁笼之中。
人类的不幸就在于自己圈禁自己。
问题是,我们为什么要剥夺自己的自由?我们且不要以为我们的自由是被别人所夺去的,而是我们自己亲手交出去的,因为我们害怕自由。因为自由使我们恐惧,因为自由意味着失去牢笼的保护。那些给我们制造铁笼的人,早就告诉我们,如果没有牢笼,我们无法安宁,无法生存。我们从来都是相信这一点。如德国著名的心理分析学家佛洛姆就写过一本很有名的书《逃避自由》,在他看来,人是无助的、孤独的,面对一个日益冷酷、日益分裂的世界,人是无能为力的,他的恐惧和无所适从,必然导致最后的麻木与逃避,逃避自由只不过是要寻求保护,这是现代人无奈的境况,也是一种社会的病症。他主张通过“自我实现”和“发挥自由的个性”,建立“积极性自由状态”,来医治社会的病症,说到底,自由还是要的,逃避自由是精神上的灭亡之道。更何况今日之中国人,我们在一层层的大笼子套着的一层层的小笼子里已经生活了数千年,现在“通过跨越式发展”,己到了逃避自由的时代吗?
结论是:想要天空的人,就不能要笼子。
(摘自大众文艺出版社《表里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