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晨昏幽思 |
除夕夜的春节联欢晚会,又有一个节目是川剧中的“变脸”,一位男演员放声歌唱,虽然歌词笨拙得可以,歌声却足够嘹亮,意在歌唱家乡,歌唱四川,伴舞的自然是一群善于变脸的男女演员,客观地说,他们的表演没什么不好,那脸变得极快,确实是瞬息即变,令人眼花,但看着这节目,却不由得使我生出了一些想法。
应该说,作为一种戏剧表演形式,“变脸”确实是很独特的,川剧因这种表演而闻名天下,也不奇怪,它太独特了,使人一看之后,就难以忘记。即使像我这样很少有机会去观看戏剧表演,对戏剧本身所知甚少的人,也会牢牢记住这一“省萃”,足以说明它的非同一般了。
但我还是生出一些想法来。这想法既是因为我不喜欢这种表演,也还有另外的原因。不喜欢的原因其实非常简单浅显。首先是我觉得那些变脸表演中所变之脸一概不美,红的也罢,黑的也罢,绿的也罢,只是色彩强烈而己,并没有多少美感,图案简单而丑陋,将人脸变成这个样子,实在没什么好看;再则因为那表演在我看来也只是一种技术,而非艺术,说是技术,是因为它不论变得多快,让人惊讶赞叹的也只是演员的手法,对于提示人物的内心世界,引发观众的情感共鸣似乎没有太大的作用。究其实,它与变魔术与耍杂技并无本质区别,它让人惊奇,但不能让观众生产情感交流。一种表演,如果不能激起欣赏者的情感共鸣与交流,它产生的就是一种新奇感,这种新奇感既不会是崇高感,也不会是优美感,而仅仅是一种知性评判。尽管这种评判可能是在不假思索的情况下做出的,但它肯定是知性的而不是感性的。“他为什么能变得这样快?”“这脸藏在什么地方?他是怎样变出来的?”这样的问题会不由自主地从我们的潜意识中冒出来,也就是说,当我们观赏这种表演时,一种知性的寻思会不由自主地占据我们的意识,以顶替情感的空缺。这种表演不能使欣赏者与表演者进入同一情感场,表演者做出的表演是一极,观众是另一极,两者在情感与精神上都处于对立状态,在情感上始终会有一条鸿沟。一旦这种对立消失,鸿沟填平,新奇感也就消失了。魔术表演正是这样,我们面对我们无法理解的变化,我们竭力想要知道这一切是怎样发生的,我们所运用的是我们的智力,我们的精神能力实际上处于一种思维的紧张状态中,而不是情感的愉悦状态中。我们无法与魔术师进行情感交流,而是在他所创造的“奇迹”面前自叹不如——我们不大会明确地意识到这一点,但这一点必然存在。魔术师的目标就是要使观众成为智力的“矮子”,尽管这种状态是暂时的,但这种状态的存在正是魔术的魅力所在,一旦这种状态消失,我们重新回到反思的状态中,理智告诉我们那不过是一种技术装置的结果,我们就脱离了那种特殊的时空境界,魔术也就一钱不值了。变脸的吸引力与魔术相类,而更相类的是杂技。当一位少年在钢丝绳上表演各种惊险动作时,我们的心被惊讶感和新奇感所占据,这表演的意义就在于它以远远超出常人的技巧,满足了我们的好奇心,但好奇心的核心不是情感,而是认知——我们总想知道我们未曾知和未曾见的东西。虽然艺术并不排斥知性的参与,更不排斥新奇感,但仅仅诉诸知性的表演,是不具有最本质的艺术性的,真正的艺术必然要激起欣赏者的平等的情感投入。新奇感固然也可以说是一种情感,但这种情感产生于认知性的寻思。所以说“变脸”是技术性的。变脸不同于京剧的脸谱,脸谱虽然也是一种程式化的东西,它的绘制也是技术性的,但它和京剧的程式化表演一样,其目的是提示人物的性格和灵魂,它以夸张的手法,将人物的性格特征和道德品质图案化,目的是让观众是非分明,这种做法自然带有始原艺术式的质朴与浅显,但当它与其它表演结合在一起时,也就有了深刻性。这种脸谱在诉诸认知的同时也直接诉诸情感,它目的就是激起明确的爱憎。变脸在戏剧表演中能否具有这样的作用呢?即便有,也只具有瞬间的象征意义,它的主要作用在于使人惊奇,而不是使人动情,正是这一点,使它的艺术性降到了最低点。
作为一个欢欢喜喜、热热闹闹的节目,歌唱变脸,表演变脸,实在无可厚非,只要看得花哨,听得热闹也就罢了。但无聊文人的积习是偏要想起别的方面、别的事情,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不喜欢“变脸”除了上面说过的缘由外,也还有另外的缘由,那就是生活中的“变脸”太可恶了。且不说“一阔脸就变”,便是不“阔”脸也变。朝秦暮楚的小人是不用说了,即便是那些衣冠楚楚的所谓“头面人物”,不也时常在变吗?有时不得不感叹,所谓有知识的人,倒不如那些质朴的山民更坚定一些,我自己出身山民,很知道那些可怜的山民即便是有些小小的心眼,也常常并未丧失其本性,倒是所谓的头面人物,一旦小有权力和地位,很快便面目全非,实在是可悲的很。恐怕在骨子里,我们是过分地推崇“变脸”了。还有前面提到的魔术,我其实是挺爱看的,为什么,因为心里明白是用了障眼法,却又欣赏那种神奇。伟大的魔术师都是一些善于奇思妙想的人,又是一些善于“实现”这奇思妙想让人惊叹的人,这是他们的大可崇敬之处。但是这种奇思妙想必须是严格地限制在舞台上,或者也可以在其它的表演或艺术中发挥,但生活中却还是要小心,有一种人,专意在生活中变魔术,那是可恶之极了。
有人也许是太喜欢变脸这种所谓的艺术了,于是就滥用起来。中央台新拍的《笑傲江湖》中,有四川武师余沧海善于变脸,且能飞脸打人的情节,在原著中并没有,是编导们自作聪明加上去的,大概是想赋予这个十分恶毒的武师更多的本领,看起来好看,也还有点儿宣扬“国粹”的意思吧,看了却叫人感到不伦不类,那实在是一个荒唐透项的主意。可见“变脸”还是不要乱用的好。
(摘自大众文艺出版社《表里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