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读到一首民歌。
我今去了,你存心耐。
我今去了,不用挂怀。
我今去,千般出在无奈;
我去了,千万莫把相思害。
我去了,我就回来!
我回来,疼你的心肠仍然在。
若不来,定在外把相思害。
诗出自《白雪遗音》,编者华广生,书成于嘉庆甲子(1804年)。林语堂先生在《白话的音乐》中,将这首诗引在文章之首。(国内上海古籍出版社《明清民歌时调集》收入《白雪遗音》全本。此前曾有过郑振铎编过的《白雪遗音选》,汪静之编选的《白雪遗音续选》。)
语堂先生对这诗有一句赞:这首诗情之美,可入三百篇。
先生将这诗引过,赞过后就没再做更多的解说。大概有诗在那里,何必多言的意思。
1
诗有韵,怀来辙一韵到底。一韵到底该说是个笨办法,容易单调、呆板。
2
诗有七行,每行中间又有分段;分段的前一部分,七行中有六行头一个字都是“我”字;七行中有七行都在说去或者来。从视觉上,从意味上该说是容易乏味的。
诗没有让人觉出单调、呆板、乏味。
3
诗在最容易让人觉出乏味的地方,有所经营。前五行算一节的话,每一行的前半句排起来是这样的:
我今去了……
我今去了……
我今去……
我去了
我去了……
从视觉上看是由宽到窄;节奏上看由紧到松;时间上也有不同,从我今去了,到我去了,从还没走到走了之后。看着是都有变化的,但结构上也有规整均衡处,前两句一样,后两句一样,中间一句不同,排起来是二一二。
4
这五行的用心,先一个效果是,破了每句句尾那个韵所显出的僵持。因了每句句首的变化,反使原本呆板的韵,起了稳定的作用。
这五行的句首,都是在我和去上作文章。感觉集中。在一个小空间中求变化,用的方法是减字。五句中有四句有“了”,有“了”的句子相比较稍舒缓些,而中间的一句:我今去……。显得干脆,情绪最强。细察,只是减了一个“了”字。倘这个“了”字不减,诗将打折扣。减了“了”字,诗在节奏中,有顿挫。
5
小变而有大作用。“我今去了”是个基本乐句,而“我今去”和“我去了”是变化。让人想起巴赫。
6
五行读下来,总的感觉是下行的,衰减的。这与我今去了--我今去--我去了的排列有关系。字减了,意少了,音节上感觉也在下落。所以才是别离歌。
7
前半句减字时,后半句在加字,有节奏的平衡。如把第三行的“千般”和第四行的“千万”删去。诗就过于紧了,失了节拍。这两个词就意义上说,删了也无大碍,但它起着平衡节奏的作用,不能动。诗中没要紧语大多在声音上很要紧。
8
读过这首民歌,想起一首诗--徐志摩的《再别康桥》。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轻轻的我”有变化,先是轻轻的我,二是我轻轻的,三依二没有变。是种略求变化的小把戏,节奏几乎没变,换个搭配而巳。同样是写离别,《再别康桥》与上一首比,显出呆板乏术。
9
读到第五行:我去了,我就回来。想起弗罗斯特的那首《牧场》:“我不会去得太久。--你也来吧。”这两行平白的句子很像,这两行平白的句子在各自的诗中最让人玩味。
二
河北民歌《小白菜》的两个版本
以下是两个版本的平行比较:
A B
小白菜呀,地里黄呵, 小白菜呀,地里黄呀。
两三岁呀,没了娘呵。 三两岁呀,没了娘呀。
跟着爹爹,好好过呵, 跟着爹爹,好生过呀。
就怕爹爹,娶后娘呀。 就怕爹爹,娶后娘呀。
娶了后娘,两年半呀, 娶了后娘,三年半呀。
生个弟弟,比我强呵。 生个弟弟,比我强呀。
弟弟吃面,我喝汤呵, 弟弟吃面,我喝汤呀。
端起碗来,泪汪汪呵。 端起碗来,泪汪汪呀。
我想亲娘,在梦中呀,
亲娘想我,一阵风呀。 我想亲娘,在梦中呀。
白天听着,蝈蝈叫呀, 桃花开了,杏花落呀,
夜晚听着,山水流呀。 想起亲娘,一阵风呀。
有心跟着,山水走呀, 亲娘呀,亲娘呀。
就怕一走,不回头呀。
河北民歌《小白菜》,我听到过两个版本(也许还要多),民歌版本多,原因
是口头传诵。唱者唱,听者听。听者再唱时或记忆有讹,或另有心得,将原词变了,原曲变了,就多出一种唱来。多出的一种唱,或更好些,也许要差。
上两个版本,我先听到的B版。桃花开了,杏花落呀。想起亲娘,一阵风呀。叹其好,好得赞不上来。那么长一段的现实笔法叙述后,这一节只写感觉,想起亲娘,一阵风呀--说不出是什么手法,像马尔克斯,也像通灵术的呓语。“一阵风”给人的感觉是悲冷,生死不清的幻觉,平地起风,这时感到的孤单和冷像巳在两界的边缘,甚至像死后。读这样的句子,每读一遍,脚下都起风。没法用准确或传神来说这样的句子,她摇动了人心中原不大会动的那枝灵旗。
听过后就记了下来。以为已是绝唱,不大可能会有出其右者。
A版是一个小女孩唱的,前段的叙事没大区别,后边不同。不同者有二,先一是A比B后边所言要多。再是,A:亲娘想我,一阵风呀。B:想起亲娘,一阵风呀。听过,一时对这两版的不同,伯仲难辨。B版“桃花开了,杏花落呀”一句,给人以拉开了的感觉,有转折,也有容量。A版没有这两句,像连得紧了,失了扩展的机会。但反过来看,A版的后四句在整首诗中是一个转,是一个扩充深入。
就“一阵风”两句的不同--“亲娘想我”,“(我)想起亲娘”,一时也比不出长短来。再读,觉A版比B版要更好。“亲娘想我”原不可能,B版有“亲娘想我,谁知道呀。”句(常理也是人死了就再不能想)。但小孩子,坚信亲娘必会想她(在这儿并不是想象,实在是主观,是武断的主观,比想象多了坚定也更有情)。所以她唱:我想亲娘,在梦中呀。亲娘想我,一阵风呀。(平地起风,这阵风是亲娘来看我,风卷着纸走,风从草坡上擦身而过)这种凝神的孤冷,真让读诗的人觉出悲凉。“(我)想起亲娘”也不错,相比却清醒了点,也少了那种主观带给我们的自由。
A版的结尾,是象征,是死,是“我欲乘风归去”。“就怕一走,不回头呀。”是不忍,是“生存还是毁灭”的犹豫。也许A版是经文人动过的,但终归有些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