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故事讲出来,很多人都觉得是假的。不是假的。人名有些不对,但事儿是真的。我们十六岁到北大荒,起先是八十个人住一个大屋,上下铺,从来就不关灯。屋子里的地被天天洗脸,擦身弄得都是泥。这都不重要。关键是你要在八十个人里不受欺负很难,你要做出一点能让人佩服的事儿才能有一点点位置。才去的时候几乎天天都有人在打架。每一天都是新鲜的。过了一年多才平和下来了,但打赌又变成了生活的一部分。现在想那时的日子很青春也很有力。
一个集体要共同打发无聊的日子,最好的办法是打赌。
打赌的方式,因时因地而变。随处可发生:吃饭时赌吃十五个馒头;行路时赌攀上电线杆摸瓷瓶;赌跳桌子、跨沟;一支烟点二十个炮捻(开山炸石头);赌一斤半白酒一口喝下去(此人后被扔在雪地里冻了个把钟头,否则已成醉仙)。打赌的花样着实很多。
整个世界打赌的方法就更多了,大多被一部叫《吉尼斯大全》的书收集起来了。这使打赌显得很隆重和正规。那些能迅速吃完30根辣椒者和伟大的政治家们一样可名垂青史。这没有什么不应该,人类要打发日子太多,太漫长。
在北大荒的那些日子,实在靠了打赌来提高了一些平庸日子的质量。现在回想起的岁月其中贯穿了许多打赌的情节。
夜猫子和苗全三九天去井台上打水(零下四十度,夜猫子把新买了脸盆扔进井里了。一个敢扔一个敢捞,苗全脱光了衣服下到井里,把盆捞了上来,夜猫子输了瓶罐头,夜猫子也觉得自己输了口气。他恨苗全处处压自己一头,他就把新捞上来的盆,当尿盆了,天天往里撒尿。
一个雷雨很多的夏天,三三班的知青们在粮库卸粮食。一个一个麻袋从肩上过去,一片片的乌云也集在头上了。哗地,就下雨了,铜钱大的雨,磨盘大的雷。一声一个闪,震得粮库上的瓦嗡嗡响。
粮库旁边是面粉加工厂,厂房三层楼,楼顶两面坡,起脊。脊上有根避雷针,是方圆百里中的唯一的避雷针,避雷针在闪电中,叉开三个指头,有种轻蔑感。
雨大,人都在屋檐下闲看。苗全喊:“谁敢这时爬房上摸避雷针,赌酒一瓶。”没人理他,雷比原来还大了。这是个死赌,出死赌的人是无聊中的下品。他又喊:“再加一瓶。”有起哄的跟着喊加酒,一直加到七瓶了,还没人应。
雨愈大时,夜猫子窜出了屋檐,往面粉楼外的铁梯子跑去,闪照在他身上,像两个人影在跑。他要应那个赌,大伙都站起来了,看着他。
攀上铁梯,瓦很滑,在屋顶上夜猫子脱了鞋,扔了下来,他光脚站在瓦上,一个闪打下,他光焰万丈,显得高大。他俯下了身子,在瓦坡上爬着,雨哗哗地从瓦上流下,他爬得很慢。大伙看着,觉得他到不了屋脊就得被雨水冲下来。苗全喊了声:“下来吧!算你赢!”声音被雨淹没了,大伙一起喊:“算你赢了!”
夜猫子精心地往屋脊上爬着,极大的一个雷劈下来,眨眼间,夜猫子消失了,屋脊上边不再有他。苗全哭喊:“操你妈,算你赢了,还怎么着!”
雨更大了,黑暗中,夜猫子从屋瓦上拱了起来,他刚才滑倒了,没掉下来。夜猫子一步一步,挪上了屋脊,一只手抓住了避雷针。夜猫子抓着避雷针在房脊上站起来了,风雨,黑云在他头顶。夜猫子英雄般地俯瞰我们,喊了一句:“看清了吗?”众回:“看清了!”夜猫子回望了一眼天空,恋恋不舍地下来了。
七瓶酒,买来,把三三班的人都喝醉了。夜猫子滴酒未沾,英雄的感觉已使他无比地陶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