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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3-18 03:18:54)

应该是早晨了吧。人生就是这么地熬着。博客让我有了一点相互惦念的感觉,就那样,贴给那些有时间发呆的人看吧。这世界太纷繁了,能无视它多么的不易。

再贴一篇。


               破
                        

  做过的奇怪梦中,没有一个死的梦。死了,尝到死的滋味,再醒来。没做过这样的梦,死也许太庄严,庄严得不屑入梦。问别的人,他们也没做过。死不来入梦……
  看见过死,苍白,冰冷,没有血。像一本书,上边的字突然消失了,变成白纸,一页一页地翻,都是白纸。那样的死,再晴的天,也要眨一下眼。累了。就在眼前。一阵风起,像是从你心里刮出来的。

                一

  他们从三分场十队搭上的车。妇人怀里有个包,是孩子,有轻轻的哭声;男人脏,结实,嘴上挂着个长烟屁。天冷,我们在卡车上传喝着一小瓶白酒。冷天的白酒,喝进嘴里也冰牙,咽下去,到肚里才有一点热。想把酒也传给那男子喝一口,看他操着冻僵的手在卷烟。
  那天,我们四人是去场部拉面,队里没面了,早饭开出来的是土豆和黄豆。二豆糊糊就咸菜条,大家都骂食堂是猪圈。
  第二轮酒传到我嘴里,只剩了几滴。酒到剩几滴时最香,一点一点滴进嘴里,浅浅的滋味,化了,还来不及咽就散开,嘴还希望着,摇摇只剩了个空瓶。口里的滋味却长。
  男子卷好了烟,转过身点火,背过身抽,是个行家--顶风火,顺风烟。他抽烟香,一大口憋好久再吐出来,眼睛一闭一阖。
  天真冷,有尿都不愿撒,怕那一点热气放光,身子就冻透了。老塔儿说,冻死的人肚里没尿,真要冻死时,是觉得身上像着了火,热得疼。老塔儿说这话有资格,他冻坏过两条腿。
  包小孩的包儿,好久没传出哭声了。
  小孩不哭,妇人哭了,没声音,低着头。眼泪滴在前襟上,刚滴下的眼泪就冻成小冰珠。干吗哭呢?
  男子的烟熄了,嘴上还是个长烟屁,好像什么也不知道。
  车过东山,坡上跑出来几只狍子,欢腾着,像春天。
  妇人哭出声了,肩膀耸着,男子叭地吐了烟屁。
  “哭啥,死了再揍一个”
  妇人还哭。男子又卷烟。
  “别哭了,呵,看扇了脸。死了怕啥,再揍。”
  什么死了?那孩子?不会吧,刚才还有哭声。打开来看看吧,许睡着了……
  是张极小的脸,皮肤白的像透明的纸,眼睛闭着,没有一点声音。我用手碰了一下孩子的脸,凉的,像雪地里的玉石。真死了,狮鼻的手放在孩子的嘴前。
  就死了,刚两个月。这么冷的天,干吗抱出来?
  孩子病了,夜里发烧。男子又在卷烟。
  也许是昏过去了,到场部医院还能救过来。……不行了。个孩子,活了又能怎的。
  妇人停了哭,松松地挽着那个包。一个抱着死孩子的妇人,脸上的忧伤,比天上的星还要远。
  死来得真快,喝几口酒的功夫,抽一支烟,那么一个小孩,像白光一样,灭了,我刚摸到的玉石,就是死。雪花落在指尖上,化了。
  原本活的,死了。个孩子就和包他的小被子一样,也不哭,没有声音,冷不着,热不着了。
  我们四个人缩着头,加在一起的冷超过一块冰,我们十七岁,没怎么看到过死,真想为那个包里的孩子做点什么,哭,或是能轮流把他暖醒。
  到了场部,他俩走了,我们去装面。
  停电,一袋面也没有。
  我们去逛商店,远远看见了他们。妇人手里没有了包,她在柜台前挑着一块花布,像所有逛商店的女人一样,认真地看着那块布,拿起来,在刚抱过孩子的胸前比了一下,在刚结过眼泪冰珠的胸前比了一下……
  那花布可真耀眼。
  我们退了出来。这么快,风还在刮。那小孩去了哪儿?像从来就没有。

                 二

  那年老尖吃磺胺过敏,住进场部医院,是个夏天,他身上长满了风疹。长满风疹的老尖,像块粗沙纸平放在病床上,他悄悄告我:隐密的地方长得最多。他说要不是怕死,绝不来医院,这儿晚上臭虫特别多,那些臭虫在他一片片的风疹上又咬出几个疱来,使他混身上下生出各种各样的痒,手一摸,觉得那张皮,像自己的,又像别人的。还有--老尖用眼瞟了一下临床的病人--他快死了,肚子里都烂了,是肠子,好久没吃东西了,你闻见一股腌缸的味没有?我有时醒了都不知自己在哪儿,真有点怕,我他妈的怕极了。
  那人在很脏的被子外露着头,没看过那么瘦的人,只有头发和皮。眼睛闭着,平静得像片阴影。
  是知青吗?
  不是。才十六岁。
  家里没人?
  有。你进来没看见有几个人在走廊里耍钱呢。他哥,他舅。
  怎么不管他?
  也管,隔一会来看一眼,看过就出去。
  昨天夜里,我起来,看见他睁着眼睛望窗外,目光像水一动不动。那眼神真让人伤心,我去把他哥叫进来了。问他要啥。没说话,眼睛又闭上。十六岁,在家里忙活儿,病耽误了。
  这时那人醒了,眼睛在找。我走过去看他嘴张开,有声音弱得像一段丝线头。我俯着身听他说:“开门。”好像说的是“开门”。老尖问我,他说什么。我说“开门”。老尖说你把他哥舅找来吧。我说行。那人又张开了嘴,他的声音大了点。说:“菊在吗?”好像说的是“菊在吗”。我没法回答,推门去走廊找那四个农民。
  他们刚打完一局,一个人在理牌,那三个都在卷烟。我说他醒了。他们没动,卷烟的人还在卷。我说他问“菊在吗”。有个年轻的嘟囔一句,站起来,进去了。另外的人开始抽烟,整理身前的火柴棍(赌钱筹码)。
  他病得挺重。
  苦呢,不赶死了。
  许能活?
  不赶死了。
  我原想再问菊是谁,没问。耳朵眼里那少年的一丝语风,清冷。
  二天早上,再去看老尖。四个农民站在走廊里。那人的床空了。老尖说早上四点死的(也许是三点),死得很轻,像块冰你稍不留意它就化没了,跟他活着时没什么两样,死在他身上没界限,就那么一下,也许连那么一下也没有,平地一样走过去了。听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天还不亮”,他盼着熬到天亮,以为天亮了就能再坚持一天,他舍不得死,实在挺不住了。他舅来摸时,人巳经凉了……
  ……这几天我像过了几年,看见身边的一个人由活到死,我的世界观都他妈变了,觉得生活有点像护士手里拿的冰袋子,冷得哗哗响。对好多事有了不同的看法,死之可怕,是它摧毁活着的人。他们没那么脆弱,你来时看见那四个人了吗?等着收钱呢,他们把尸体给卖了。
  你今天无论如何要接我出去,我他妈的不敢看那张空床,它好像打开了通往另一个地方的门。这门就在我身边,怕极了。
  那天,医院不许老尖出院。他当着大夫的面,哭了。

              三

  跟李栓去四号地拉麦秸,麦秸没大用,用它烧炕太软,不够来回抱的。再说从康拜因里吐出来的麦秸都碎,收拾着费劲,没人收,放把火烧了。秋后,地里火光一片。四号地离队里近,麦秸留下来,垫猪圈,和泥抹房用。
  李栓套了匹大牲口,是黑马。八点,我俩儿往地里走。
  李栓边赶车,边跟我讲荤故事。李栓讲到高兴时,就用鞭子狠抽下牲口,有两下抽中了黑马的耳朵,黑马疼,屁股上的皮毛在抖。
  到了四号地,我用叉子装草,李栓解了裤子,冲着黑马撒尿。李栓撒尿时看着东方,那时太阳还红着,温暖得像能贴在脸上,给正在撒尿的李栓镀了层金光。  用叉装麦秸是个技术,不会的,一叉子下去,一根麦秸都没有。我就不行,空叉了两下。李栓边系裤子边说,你他妈的有枪都不会使。他系好了裤子来叉,先一片一片地把麦秸叠起来,然后,叉子一抄底,挺大的一堆装上了车。我学着装,李栓在阳光里卷烟抽。黑马啃着蹄子四周的草根。
  现在想起来,那是一幅挺好的风俗画--麦地,马车,单纯的劳动和上午单纯的阳光,田野中的声音很空旷,远处的村庄没有声响……
  那只瞎迷鼠子(以后知道它的学名叫鼹鼠)从洞里钻出来时,麦秸巳装了一多半了。它从黑马啃草的嘴旁钻了出来,黑马猛一惊,扬起头飞跑。我手里的一叉麦秸,全落在地上。
  李栓在麦地里边追边喊,车上的麦秸一下一下被颠散落了。李栓笼住了马头,又被它挣脱,车轱辘从李栓的肚子上碾过。我追上时以为他没事,他哭了,脸煞白,说肚子疼,想尿。
  我从他身上掸掉麦秸,想扶他起来,不行。他说疼,要死了,快回队里找我娘,再带车来……
  我带着李栓娘和车赶到地里时,看着李栓像变了一个人。他颤抖着,疼痛使五官移了位置。他那样虚弱,身上的衣裤巳零乱。
    李栓不让人碰,他身体周围的空气也是疼痛易碎的。李栓娘掏出块黑东西掰下点在只粗碗中化开了。李栓娘坐在土地上,一下子搬起他的头在怀中。
  喝吧,喝了就不疼了。
  李栓张开嘴,像婴儿小口小口喝那黑汤(事后我才知道黑块块是大烟膏)。李栓喝过汤后就平静了。
  他娘说:闭眼睛歇会儿吧。
  他说:闭眼睛黑……
  李栓被抬上骡车时,太阳在正中。要去二十里地外的场部医院,有个车老板儿和卫生员跟着去了。
  我收拾了叉子和轧断的鞭杆往队里走。大田地里和来时没什么两样,想起李栓觉得今天早上像个远的故事。再见到黑马时,我都觉得那故事似不真实。黑马跑回了圈,栓在槽子上吃料。我拿折了的鞭子在它身上狠来了一下,它的皮毛上腾起一阵土,在阳光里漂浮。
  李栓晚上被拉回来了。说是在半路死的,肝、脾全轧破了,没怎么疼,大烟送走的。李栓娘一直抱着他。卫生员说李栓娘没哭,李栓娘原有一只假眼,她真眼假眼都没流泪,只是最后说了句:你走吧,头前等着。
    多少年后,我在美院看到了一张临摹列宾的<伊凡雷帝>,我看见了那幅夸张的画,我觉得儿子和父亲的表情该换一下,那才像我知道的李栓和李栓娘。我倒觉得伊凡雷帝的那只眼更像假眼。

  在一天中想起了这三件事,在一些人表现出对死亡消息的超常悲伤和热情时想起了这三件事,我一直千方百计想理解,那片我劳动过的土地上的乡亲们为什么对死那么冷漠。他们眼里生死的界限那么模糊,从这个地方到另个地方,他们把死看成是暂时,他们把生也看得轻,活着是个偶然,在他们心里好像有另一种永远。而我只认为生是唯一,我想维持的只有这个唯一,怕有一天它会在某处折断,像字典上说的“失去生命”。我只对这唯一负责任,把这唯一以外的时间看作是不存在,我一个时期失去了永远这个词,所有都是即时的,今天是今天,明天没有答应必然会来,想象中的明天也不真实。我怕死,从没想过要对死负责任。也从没像有宗教信仰的人那样,以为死是对生的审查。我怕的是死本身,我以为那就是一切的结束,所以我经历的生在死的称上无足轻重,在结束到来时我从不想自己够不够资格,我所做的一切从不对结束负责。我可以在我想结束时结束自己。我不像我的乡亲们那样,相信有轮回,相信有人会在“头前等着”。这样一个我,他活过吗?值得惋惜吗?
  有资格称为死的人是因为他活过,什么样的人能证明自己活了,什么样的人配去死,死竟是高不可攀。说“生死要看破”这一个“破”字,有几个人能破得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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