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街记忆(组章)
(2025-11-16 12:57: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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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原创 |
分类: 原创诗歌 |
西街记忆(组章)
蒋林
街虫
街道上早起的人,若从星光的角度往下看,他一定是从家门口蠕动出来的。他们一个一个蠕动出门,就像是对黎明前的黑暗进行津津有味的蚕食,而东方的鱼肚白,就像是从一个一个虫洞里漏下来似的。
街灯睡得早。包子铺的热蒸汽哈欠打得很大。陆续打开的门窗显得惺忪、慵懒、惯常。每个摊位的铁皮罐子,都为一分钱、二分钱、五分钱,预留出空间和回响。
“四十多年前,这里是卖老鼠药的,这里是修手表和钢笔的,这里是瞎子蹲的地方,他卖鱼钩,还在家里给人算命。”他边走边指给在外地生活多年的儿子看。若从无人机的角度看下来,他们也是蠕动着的。
居高临下看,谁不是蠕动着的呢?
伤离别
四十多年前,红漆棺材从老宅子里抬出来的时候,我想一个荒谬的问题:外婆的房子,你们为什么埋进土里?
十二年前,父母在三个月之内先后住院,又先后从病床回到自家的卧榻,先后在我的怀抱里停止了呼吸。我先后两次听到自己的体内,枝条折断,鸦雀发出惊叫。
后来,从五楼阳台看下去,街道的河面上时常涨水,就像不可遏制的悲伤。我的五楼阳台时常被街道的涨水淹没,我一次又一次沉入水底——
我决定搬家,离开西门大街的河岸。
孰高孰低
西街的大个子王兰海是个篮球中锋,他比街道的视平线高出一个半头,但是低于冷库主任的一声吩咐。冷库是他退伍后的工作单位。
穆瞎子的见识比街坊邻居的生辰八字高,也比病孩子和他惊慌失措的父母高,甚至比砂轮厂刷着大字的烟囱都要高,但在一份微薄的救济金面前,他的头和腰都很低。
那几年,城墙埂上老是有人挂在松树上吊,我们一伙少年闻风而动去看。我看到,自尽者比地面高出一块垫脚石,他或她的喉咙低于一个圈套。
尽管早就知道,我低于一群鸽子的飞翔,但我无法阻止自己做的梦,永远都高于翅膀和羽毛、屋檐和街道。
生日印象
清晨的鸡蛋面麻油飘香。荷包蛋包得多么严实啊,红郁郁的蛋黄是能看到的,我都不忍心咬破它的白衣裳。
院子里的枣树,枝条上的软刺还是青的,到了秋天才变成褐色。石榴花的花蕊开始往外拱果了,农历六月,一树都是鼓囊囊的小嘴巴。
母亲说,生你的那天上午,热得要命。
日子就是一列飞驰的绿皮火车。神奇的是,这列绿皮老火车的车厢外面,套着我家的小院落。我只要回到老宅,回到枣树和石榴树都已消失的小院,就能看到相对静止的绿皮火车。
——朦胧的边框里,母亲还在车窗里忙碌。她手里做着事,偶尔会朝我看看,朝我笑笑。
母亲的面容,还是我刚记事时的面容。但那绿皮火车的边框,是朦胧的。
家门口的影像蒙太奇
蹒跚的身影进进出出,小小的人儿,所有人都相信,他很快就是蹦蹦跳跳的了。门框的一侧,会有一道一道的刻痕平行他的头顶。
一扇门还将框住颤巍巍的身影……还将允许这个身影躺下来,被扶灵人抬出去。
想着的时候,影像忽而闪烁,忽而清晰。一扇门忽而洞开,忽而紧闭。我手扶门框,触摸不到一点体温。这一扇门,里面无需插栓,外面无需上锁,它已经渡引了一生一世。
浣溪沙
他家的瓦房顶上荡起了层层的涟漪,街道上的情话就是静水吐露的波纹。他与她从一侧拾阶而上,两只相邻的家猫知趣地让出了地盘。
相对于尘埃里的街道,他和她此时的所在就是珠穆朗玛峰。他家的屋脊此时距离月亮最近。
两个夏夜清风里的傻子,说的都是轻微短语,无法听得清,但能想得到,都是一尾一尾的小鱼,在涟漪和波纹里若隐若现。就像弄碎了整片的月色。
那时,还不晓得美妙的词牌,只觉得曼妙就像一条一条的薄纱,在看不见的溪水里漂浮。我说的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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