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岭分江淮
(2024-07-01 08:54: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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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原创 |
分类: 散文随笔 |
一岭分江淮
蒋林
黄山坝
北出定远县城十里,即是江淮分水岭风景道。
夏日傍晚,西行的自驾车辆沐浴在夕阳里,小风习习,不急不躁。沿途的马尾松林、枫叶林、香樟林、桃花杏花梨花林,以及不晓得叫做什么名目的杂树林,随着车行的方向,远远地扑来,又渐次闪开,把个道路装扮得既漂亮,又生动。路边树林就有这样的好,车辆明明是在路上跑,人却生出探究旁边林子的念头。但也只是个念头,不能多想的。跑着跑着,尘世的喧嚣,就遗在身后了。
车行十里,山岭渐渐隆起。往右侧扫一眼,有九连峰兀然现身于车窗。岭上的大风车悠悠地转,近大远小,把视线拉得又远又高。往左手这边瞄,忽见一片清亮亮的水域,躺在天光下,很是平静。周遭的山坡和田地,似乎也比其它地方亮丽。就觉得,这里果真是一个豁然开朗、明明白白的境界,可以停车坐爱的。
到的是黄山坝。
黄山坝是乡里的一个小水库,大多数时间蓄水养景。蓄的是山中水,养的是山边景。水域的北和西两面都是丘陵。青山,从青山的后面站起来,显得天高云淡。丘陵是秦岭余脉,从伏牛山、大别山那边游龙而来。水域的东南两面足够开阔,可以遥望城里的楼群。这坝长约一公里,坝面上绿草依依,水面上白鹭翩翩。如果站在高处,把坝埂想成一柄口琴,大约能听到圆舞曲、奏鸣曲、摇篮曲或小夜曲。但一般不会听到拉德斯基进行曲。
那年,自行车把我们几个闲人从小路驮来,在东面那一块野地找石头。怪的很,就那一处地方,足球场那么大一块吧,露出地面的“丑石”,可真叫一个多。巨如卧牛的青石,肌理之间,夹杂着条条块块、斑斑点点的石英,显得外刚内秀,英气逼人。巨石身上的一道道石筋格外抢眼,就跟硬汉施瓦辛格肌肉上暴突的静脉一般。真是丑得很美。我觉得,一汪静水旁边,卧着许多奇石,这是很有意味的景观。那块野地里当然还有不少的石头“小品”,若配个底座,清供在书房案头也是可以叫绝的。
现在,通了大路。江淮分水岭风景道从北沿山下穿过,算是挑开了遮蔽,把一处颇具“世外”意思的地方暴露了出来,面了世。此地,可垂钓读书、水上游乐,可房车露营、篝火晚会。可以让人驻足的去处,当然是个好去处。只是,乍看地名,让人觉得实在不够4个A、5个A的档次,不够靓耀,但又一想,远方的人来,不就是想领略一下江淮之间的土里土气吗?
就黄山坝,挺好。
石头村
这个石头村有一个规规矩矩的名字,叫黄圩。
丘陵地带极少见到石头村。早年是土坯草屋,后来是砖混结构。现在楼房不少,但总显得平铺直叙,过于雷同。张家店、王家岗、李家铺,长得都差不多。黄圩是个小山村。石头材料的使用,跟太行山里的郭亮村差不多。这在皖东就显得独特了。石房、石院、石路、石槽、石磙、石磨、上马石、下马石、拴马石,还有不少的古井栏,透着幽幽古意。石头村左手为东,有水名叫马湾潭;右手为西,有山,也叫做黄山。
石头村最早的村民来自明朝的江西。村落选址、建筑在此,一是符合风水,二是居住安全,是有“道道”的。先看风水。黄圩村南端,是一个叫做邵家岗的台地,地貌似山形,为朱雀;北端则是幽冥深沉的靠山(山名就叫靠山),为玄武;东边是马湾潭及其流水,为青龙;西边的黄山既不高也不大,温婉灵秀,是一个极佳的白虎。
村里大多是石头建筑,平时是民居,战时是堡垒。所有靠外的房屋,都在墙壁上留有碗口大的窗洞,既可瞭望,也可射击。住宅的布局不是整齐划一,前后左右的房屋,几乎都形成了错落,巷道也就显得曲里拐弯,利于防御。在村里散步,真叫是一个兜兜转转。外人进来,再出去的话,要费一番工夫。
石头村有个传说,是与楚汉争霸挂得上钩的,这就使得小山村与众不同。说:霸王兵败垓下,南逃至此——就在马湾潭水边,眼见得就要被灌婴擒获,只见项羽怒而挥鞭,打裂潭边巨石,乌骓马奋蹄跃过涧水,与追兵拉开了距离,绝尘而去。发生这件事情的地点,就被叫作了“少十步”。少十步的涧水边,至今尚有一鞭石、马蹄印等遗迹,可以佐证这个传说。“项王渡淮……至阴陵”,逃跑路线是对的,这是真实的记载;是否就在黄圩,在马湾潭与灌婴短兵相接?这是合理的想象。这个传说,至今仍被当地百姓讲得言之凿凿的,依我看,很文学。历史故事,就是可以这样讲:大事不虚,小事不拘。
从江淮分水岭风景道往黄圩村来,近得很。黄圩这个石头村又与另一处村落紧挨着,叫古城村。古城村,就是古阴陵城的遗址所在,被司马迁郑重记载于《史记.项羽本纪》之中。
虚虚实实的事情,发生在一个古意盎然的地方。这地方林荫浓郁,流水潺潺,水芹葱翠,民风淳朴。这地方值得来看看。
红石峡
岱山的东北,是拂晓乡。拂晓乡境内,有一座定远县和明光市共享的大横山。山南定远这边,有一片红石峡。
红石峡是江淮分水岭风景道上,堪称省内唯一的丹霞地貌景区。对,唯一。安徽省就这一处。丹霞地貌的“原产地”当然是广东韶关的丹霞山,但国内目前最红火的同类旅游区,似乎是甘肃张掖。张掖的七彩丹霞,我千里迢迢自驾去过两次。
红石峡面积不大,也就两三平方公里吧,说它是峡,我看不够准确,应该是起起伏伏的一片坡地。红色山坡上,突起的部分如堡垒、如卧牛、如坐佛……凹陷处,则波纹回环、线条流畅。这是造山运动和风雕水蚀的结果。人在山坡上浏览,会觉得天蓝、云白、山绿、水碧,颜色都增强了,格外鲜亮。环境和人,相互氤氲的效果是非常明显的。
我看过一些描述红石峡的文字,几乎都用了一句“非土非砂非岩石”,这是什么话?是相互“借鉴”的吧?就去问一问、查一查,答案是,这叫砂砾岩。只不过是红色,比较稀奇的。最早见到美景的摄影家,给照片起标题时,不知被哪路神灵点了穴位,莫名其妙地用了峡字,于是就叫开了。还有人赞美这里是“赤壁”,我忍不住想笑。这哪跟哪呀。但峡就峡吧,又不是什么叫不出口的丑名。我们的红石峡,我们微缩版的丹霞,就像个恬静的山乡小女子,未被人识时叫姑娘,现在,算是小媳妇了。入过洞房的新媳妇,总得要在早晨出门,见公婆、见嫂子、见小姑子的。羞答答的样子,不仅没人笑话,还好好看。
嗯,红石峡,谈不上炫目和惊艳,就是看了一眼、还想再看一眼的那种感觉。
春夏秋三季的红石峡,颜色上有干湿浓淡的变化,各有妙处;若在冬季,那一坡相互辉映的白雪和红石,顾盼有情……是能把人看傻的,妙不可言会脱口而出。
不过,我在红石峡看到一点问题,不说的话,我觉得对不起上天的恩赐。现在红石峡名气大了,游人多了,是好事。但游人在上面走来走去、踢来踢去、蹦来蹦去的,只顾自己玩高兴,却没有谁去在意践踏的事情。这可不妙。这在张掖,是要被狠狠罚款的呀。砂砾岩在岩石中不算太坚硬,磨损久了,就会破相。所以,还是在不可多得的丹霞上,赶紧修建木栈道吧,需要兼容一下人与自然的共同感受。
把红石峡当作红宝石去珍爱,才是过日子的人嘛。
泉坞山
县城北郊有一座泉坞山。从我办公的九楼顶上眺望,可以平视山顶。或者说,可以望见一头歇息的壮牛。山上的树林覆盖严密,可以说是多如牛毛。有时,岚烟披挂在山坡上,看起来就有莫名的愉悦。我想是因为我望见了一种绿色的呼吸。
江淮分水岭风景道在泉坞山北麓。若从明光市开车过来,又赶得巧,可以进入一个美妙的境界:泉坞晓月。泉坞晓月是古邑八景之一。现在,这个曾经失去的景致已被恢复了。
一个城市有一座北山可以依偎,这个城市是幸运的。前有照,后有靠嘛。儿时,对北山一词心怀神秘感,是因为唱词里有一句“盼只盼北山的同志早来到”。唱到现代京剧里的北山,就想到县城北郊的泉坞山,就想到密林里可能有一支队伍,人人都像磨刀人那么厉害……
四年级时,参加学校组织的军事演习,第一次登山。带上好些吃的喝的,徒步拉练。演习内容有两个,一是行军路上防空袭,一是攻占山头“敌军”堡垒。路上自然是嬉闹不止,进攻时嗷嗷乱叫,简直就是电影重现。那时上学,快活的地方多矣。
所谓堡垒就是望火楼。这个老建筑掩在密密的杂树林中,早已失去了瞭望的功能。就像一个越活越沉默的老人。若能跟这样的老人聊会天,会有许多的受益和收获。
去年大年初一清晨突发奇想,想去看看雪中的泉坞山和望火楼,就独自驾车冲上了山顶。望火楼极为安静,入定一般。雪在山坡铺展,也往枝条上堆积,显得环境格外明亮,像是被天光特别关照似的。一时间感动,就觉得“山神一直都在,有时坐在树上,有时躺在崖边”。
泉坞山曾被水泥厂开采过,有过面目全非的过往。现在被恢复为森林公园,好几千亩地盘,是个十分健康的城市之肺。泉坞山当然有泉水,还有热泉,但这不算稀奇;稀奇的是,泉坞山飞出去的灰喜鹊,是安徽省的省鸟。那年,泉坞山林场驯养的灰喜鹊,受邀进京,参加国庆三十五周年群众游行,就是它们,在长安街上飞,在广场上飞,见过极大极大的场面,被载入了县志。真是不得了。
驯养灰喜鹊有什么用途?用来啄食松毛虫。泉坞山林场的主要树种是马尾松。在林中散步、骑行,身心舒爽是不用说的;若拍抖音,森林的背景绝对养眼、衬人。
我觉得,恢复了公园是好;若能恢复驯养灰喜鹊,则更好。江淮分水岭风景道上,有省鸟被放飞和唤回,这画面该是多么美妙和独特。
侯家寨
七里塘乡不在江淮分水岭风景道上。但也值得去看看。有什么看头?有一个侯家寨文化遗址。
侯家寨是一个新石器时代文化遗址,坐落在四家刘村袁庄村民组北面。村道旁停车,不用打听,即可看见农田之中隆起一处高地。此种高地有一个学名,考古学家称之为“台地”。
为什么先民会在此地建筑台地?或许是因为西边一二十公里处的窑河。窑河是淮河支流,与定远境内的另一条池河一样,皆源出于大金山。原始人河边筑台,一是利于渔猎,二是居高安全。1985和1986年,经过两次发掘,有不少陶器、骨器和石器的收获,据此,安徽省考古研究所的专家,把这块台地细分出四个文化堆积层,同时命名这个地方为“侯家寨遗址”。是个省级文保单位。
定远人可以直接与新石器时代挂得上钩,这个事实让人有点骄傲。今年,我去赤峰的红山文化博物馆参观,生出些感动。红山文化也是新石器时代的。看着橱窗里、灯光下的一件件陶器、骨器、石器,就像儿时听人家显摆好东西一样,心里猛地就涌出一个声音:这些,我们家也有。不过,红山文化出土的玉龙,被称作中华第一龙,我看了是很服气的。
明明是四家“刘”村、“袁”庄村民组,怎么会叫“侯”家寨呢?
当然是有原因的。庐剧名家丁玉兰有一出戏叫《双丝带》,唱的就是发生在这里的事。剧情恕我不叙,只说其中的女主角叫侯美蓉,她的父亲叫侯大鹏。侯大鹏是元代山东莱州府的一名参将。在外成人物,在家建府第,因而,此地得名侯家寨。这也是人之常情。我们定远县,还有以明代黔宁王沐英之姓而形成的沐家庄、以冯胜受封宋国公之荣而形成的宋府集。但是你要问,这个侯大鹏将军是不是真实的历史人物?嘿嘿,我告诉你,无考。
省里专家的两次考古,仅发掘遗址三百多平米,出土器物三百余件。而整个遗址面积有三四万平方。我的意思是说,现有的考古成果有两大亮点:侯家寨文化与双墩文化之间存在着确凿的联系,侯家寨文化是淮河流域史前文化的一个生动例证。这就已经弥足珍贵了。
在遗址上建一个博物馆,把存放在省里的文物请回来,让更多的人来参观、游览,岂不美好?
须知,这一块台地是有文化含量的——陶器上的那些刻划纹符号,是七千年前先民留下的信息;专家说,它们可能是中国文字的雏形,是人类文明的最早记事本。
沐家庄
天下沐姓,名望最大者,我说是明代的沐英,这个大概是不会有争议的。关于沐英的姓氏,有人说从来就姓沐,后跟义父姓朱后来改回原姓;有人说原来姓李,从外地避战乱而来定远;也有人说,沐姓来自端木(古称端沐),为避仇家简而姓沐。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定远有个沐家庄。
沐家庄就是沐英的出生地。沐英,朱元璋义子,战功卓著,受封平西侯;独镇云南,追谥黔宁王。沐氏世袭黔国公十世十三代,一直到明朝被满清代换。简介沐家的这个荣耀没有多大意思,但指出其中内蕴的要义,我看,还是有必要的。其要义就是,沐英及其后裔在云南的存在,有效维护了中华大版图的完整,有力促进了汉族和少数民族的融合。我说这话时,不仅是沐氏后人,许多“外人”也都颔首称是。
这个重要人物的出生地,就在县城西郊沐家庄。从江淮分水岭风景道进县城,一路热闹的街景相伴,一首车载音乐还没听完,就到了一个恬静悠然的村庄。
沐家庄正在被美丽乡村建设的项目“打造”。仿古建筑和新建设施肯定是少不了的,但过去的印迹肯定也存留不少。比如村前的两眼古井,比如村东的解马河及五里高桥,还有两里地之外的沐英墓(衣冠冢),一块县级文保标志牌,守护着许多明代石雕。
沐英的墓葬及家族墓地均在南京将军山。沐英十世孙沐睿墓曾出土一枚金牌,上铭沐英遗训:“凡我子孙,务要尽忠报国……特谕,慎之,诫之。”尽忠报国几个字,是不是让人看着眼熟?对,岳母刺字就是。说来也巧,明代的沐英与宋代的岳飞,在历史细节上还真的隔空“际会”过。“尽忠报国”是其一;另一处是“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这又怎么说?北宋的岳飞没去过真正的贺兰山,而明初的沐英却真的打到黑水城,翻越贺兰山,扫除了元朝的残余势力。定远人沐英,很了不起。
如今的沐家庄,住的都是些平常人,他们只想把老村庄珍贵的气息保留下来,把日子过好。
这个小小的沐家庄,是云南贵州那边、是江苏南京那边、是安徽巢湖那边、更是海内外所有的沐氏后裔,公认的根脉所在地。当然,也是江淮分水岭风景道上一处独具魅力的村庄。如果站在史册的上方俯瞰人间,我觉得,定远的这个村庄,与岭脊线上的凤阳金岭段之间,是存在某种神秘联系的。
花园湖
从江淮分水岭风景道来定远,到了县城总得歇歇。晚饭后,可以到西门大街转转。西街有个花园湖公园。
县城公园有什么稀奇的?如果我换句话说:这个花园湖公园的雏形,最早形成于明朝,你会不会觉得有点惊愕?且听我道来。
花园湖由护城河演变而来。县城早在唐代永徽年间即有了大致形态,南宋嘉定时期开始夯土筑城,及至明代洪武初年,正式修筑砖城。定远县城的护城河,是明代建城时挖濠而成。欣赏明嘉靖年间的定远县城图,真是赏心悦目。那时的县城精致小巧,是个磐城。城墙内,道路经纬有序,房舍清净典雅;城墙上,城门四方对称,箭楼各占一角;城墙外,活水环绕护城,似有鸟语花香。真的让人想穿越回去,找间酒肆喝上一壶。
没有战乱的护城河,杨柳依依,桃花灼灼,非常适合青春男女眉目传情。
时事推演。流畅的护城河不知何时被扩张的县城分割了,只剩北、西、南三段。其中,西、南两段,晴时是静水一泓,汛期就成了北山来水的泄洪道,一直流向县城的东南方。
城西的这一段护城河渐渐蓄了水,又围住一个岛,水域面积有三四个足球场那么大,成了县城人玩耍的去处,几代人都叫它花园湖。小岛上,最高大的树是法梧,有松、柏、柳、榆、槐、杨、杉,还有梨、桃、杏、枣、柿、棠榴树。也有灌木,冬青居多,荆棘条和迎春花到处都是。
许多年前,我在花园湖畔学会了走路,又在湖里学会了游泳。
花园湖东岸,毫无疑问是过去的城墙根。紧挨东岸的一处地方,名称是这样演变的:第二中学、中学高中部、初等师范、西关小学、西大寺……定远古邑八景,其中一景叫西寺晚钟,就在这处。
现在的花园湖,阔了,方圆三百多亩,修得有模有样,简而言之,叫做“五洲三岛”。
公园内容当然也比以往丰富得多,除却大家“喜闻乐见”的常用设施,我挑三样别处没有的说说。一是汉画像石馆。山东嘉祥、河南南阳和江苏徐州,都是汉画像石出土较为集中的地方,一般认为,淮河以南没有汉画像石,结果是:定远有,很丰富。二是继光舫。继光,就是戚继光,戚继光不是山东人,是“定远戚继光”。三是包公阁。包公首任定远县令,留下的故事多,极精彩。
在花园湖公园里散步,可以从“历史感”中得到新鲜话题,这大概也算是江淮分水岭风景道上的别样风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