刨花
(2022-12-11 09:4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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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原创 |
分类: 散文随笔 |
《海外文摘》2022年第十二期
刨花
蒋林
据说,有的木匠是很坏的。
说对主人不满,就在打的床腿上刻一个歪鼻斜眼的小人儿,此后床上的男女总有灾祸跟随。说此类木匠会的这些伎俩,是有出处的,它来自一本《鲁班书》,其中有专门的篇章教人作法。我不大相信鲁班师傅会有这么歹毒的心计;不过我相信江湖险恶。
既然宫廷里有篡改遗诏、假传圣旨的事情,那么民间效仿,假托圣贤之名,想点办法用于行业的自我保护,也是可以理解的行径。《鲁班书》当是一种。
但有些木匠的坏,并不是使用《鲁班书》中的法术,而是个人恶劣的品性导致。幼时在乡间走亲戚,亲眼见一玩伴被坏木匠坑害,多日不能说话和咀嚼。事情的经过大致如下:玩伴自然属于乡间顽童,见木匠来自家干活,半有好奇心,半是“呈脸上”——呈脸上,就是北方人说的蹬鼻子上脸的意思。小孩子嘛,不懂事,骂也骂得,往屁股上不轻不重地打,也打得;乡下人本来就不护短,却害不得!木匠在干活,小家伙拿锯子,想锯一把小兵张嘎那样的木头枪,咔吧一声,锯条卡在木缝里,断了。木匠很生气,脸拉得很长,也很阴,但没有发作。木匠拿起一把手钻,先将钻头上的尖钉放在嘴里舔一舔,说蘸了口水的钻头快,然后在一块木板上狠钻了一会儿,对顽童说,哎呀,又不快了,你来帮我舔舔。顽童心里正在惶恐,见木匠要自己帮忙,求之不得,一把就拿了钻头含在嘴里,噗嗤一声,顽童的舌头被不轻不重地烙了一道!
你看看你看看,这个木匠有多阴!
就这,我还是喜欢看木匠干活。好多人的人之初常听的童谣,就与木匠有关:扯大锯,拉大锯,姥姥家门口唱大戏;小外孙,也想去,一巴掌给打回去;回家看门去。我恰巧就是童谣里的“小外孙”,我的外公恰好就会很多木工活。我小时候睡的晃窝儿,就是外公亲手打造;后来,我的表弟表妹都踩我的脚后跟睡过。我儿子也睡过!我外公在临街的堂屋里干活,砍、弹、锯、刨、凿、锤、磨、锉,都很在行。不仅是木工活,我外公会的活计实在是太多了。等我真的见到过两个师傅一高一低梭木料的时候,我才知道了什么叫扯、什么叫拉、什么叫大锯。扯大锯,拉大锯,是个大活,屋里拉不开架势,不在姥姥家门前拉扯,实在说不过去。
后来,经常能看木匠干活,却是在学校的木工房里。中学有专职木匠,早期是正式工,后来是临时工。说是临时工,往往一干就是好几年、十来年。“我校”最早的正式工是司木匠。司木匠是个大高个,一个人在城里当木匠,一家人都在农村做田。我幼年时,他正值中年。他的单间与我家的两间是前后邻居。他干活,也给我看。我最喜欢看他推刨子;其实我喜欢的,是从刨子里涌出来的刨花,流畅而且芬芳。司木匠家的灶房有时堆不下了,就让我装一袋回家,烧锅。但我醉心的,只是拥抱刨花装进袋子的过程;我醉心的大概是柔软的事物
呼——哧,呼——哧,呼——哧,刨花从刨子背上往外窜。窜出来,有的是一条,大部分是一卷。卷成团的,从刨身上翻滚落地,既有点弹性,又有点喷香,一副怒放的样子。不叫它“花”叫什么呢?不一会儿,地上就有了一堆刨花。花旗松的刨花松紧适度,既卷又香;柳树刨花显软,疲沓沓的;杨树的不行,直呆呆的犯傻,一捏就披;枣树的,若细心刨,窜出来的花就显得健美硕壮,否则就难成形、一地零碎。木匠推刨,最喜干料;干料脆,刨子会有好“口感”。木匠碰到湿料一般不用,如果主人勉强要用,也先说好:日后变形别怪罪木匠。木匠不仅怕算后账,主要还是因为湿料既难锯又难刨。木匠的刨子也怕过分的硬料,枣树、桃树、檀树,还有许多杂木,都很“吃”刨口,遇到那样的材料,木匠就要时不时的磨刨铁了。木匠的刨子大多用檀树做刨身,刨铁刃口的钢火也比菜刀要好许多。老师傅的刨子身上有暗光。
我有一段时间很是着迷于刨花。松树刨花自然是芳香的。我儿时顽皮,爬高上低,不小心就摔裂了胫骨,养伤期间,用松节油抹腿,松香的味道陪了我整整一个夏天;好闻。柳树刨花形状好看,纹路有点像山水画里的长河落日——偶尔的树疤刨出来分币大小的圆点,可不就是落日?杉树和泡桐的刨花形态也不丑,花卷松紧适度,放在手里揉,会感到很舒服——这种舒服,有点像手捏塑料包装纸上的泡泡,肉肉的疙瘩,一捏就发出“啪”的一声,从手里,到心里,瞬间会生出快感。榆树刨花有点黏手,但就是这黏,才装扮了中国女性的秀发——刨花水就是用榆树刨花做出来的(听说也有用泡桐刨花的)。女人用梳子蘸了刨花水,在头发上游走,既定型,又滋润,还有淡淡的香气,真是增色不少。刨花水应该是世界上最早的美发用品,古今女性都用它梳头定型,从唐朝,到民国,一直到今天的京剧旦角,脸颊旁的细长鬓角,还用这古法粘贴。哦,外国的,像日本和韩国的女人也用。我们讲究五行的中国人,不仅能发明纯阳的火药,还能发明至阴的刨花水。我有一段时间对生活有一个古怪的认识:凡是用刨花水梳头的女人,都是讲究的女人;而讲究的女人,讲什么话、做什么事都是对的。我算是经历过奇怪的成长吧?说的是一个上海女教师,住在我们的院子里,她的名字叫芳草。她不算好看,但细白细白的。她喜欢我去她的宿舍玩;她送我大白兔奶糖,我给她唱我们宣传队排练的“朔风吹,林涛吼,峡谷震荡”。她看我斜睨桌子上的一个玻璃瓶,就告诉我:那是刨花水,梳头用的;你闻闻唻。她蹲下来,将一头秀发递在我鼻子下面。我认真闻了,嗯,沁人心脾!她一个人住,好关门;只要一开门,香气就往外涌。别人闻到的是雅霜,我还能闻到雅霜旁边的刨花水。她调走了。她为了跟外地的未婚夫团聚,和这边的校长吵架,她吵的时候是边流泪边哭诉的。我在旁边坚决地支持她,并且喊道:“放她走!放她走!”,但我的呐喊其实是“内心独白”。她吵架的样子都是芬芳的。她果真调走了,我却长久地活在悔意里;我觉得她之所以能走成,都是我咒的,是我撵走了她。我又想叫她走,又想留住她,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调理心里的乱。我过早地忧郁过。许多年过去了,不知道这棵亲切的“芳草”现在天涯何处。
刨花水的芳香似乎也随之消失。
现在几乎看不到刨花了。木匠行业的手工特点,在机器的“干涉”下正在消失,锯子、刨子、钻子都通了电,而缺乏体温。第一代电刨是嵌在工具台上的,木匠用手按着需要加工的板材往前“喂”、让刀口朝上的机器“啃”。机器啃出来的是碎屑,不是刨花。这样的电刨不仅啃料,也啃手。四、五十岁的这一代木匠,几乎没有哪个没被电刨啃过,缺个一两截手指,常见。看来,“利其器”未必一定就能“善其事”。现在的电刨有了改进,安全了,但在我看来,工匠的功夫,说到底还是在于手上。有些主观的东西,是不大容易被客观世界改变的。手工做事,失去了体温还能算手工吗?
网上有一段视频,播的是日本木匠,刨出的刨花媲美餐巾纸。这有什么呀?刨铁刀刃细腻,刨口吃得浅,刨花自然就薄,薄如餐巾纸;但这不是吃饱了撑的吗?木匠干活不是大姑娘绣花;木匠要先出活。我觉得,这是一种矫揉造作的炒作,是媚,与真正的工匠精神没有什么关系。我觉得有些肤浅的网络人士,应该到故宫博物院、各省博物馆和咱们滁州的金丝楠木博物馆去看看,那里的中国古代木匠活,会让人深沉一点、稳重一点、敬畏一点。
木匠的好坏与刨花的妍媸并无关联。
但我还是在木匠炮制刨花的那个瞬间,感觉到欢喜。刨花翻滚出来,昙花一现,惊鸿一瞥。
就像某一句美妙的诗,静候在感觉中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