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街注脚之十:闹房
(2017-11-06 08:1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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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原创 |
分类: 散文随笔 |
闹房
2017年10月6日这一天,广州一新郎被朋友闹婚,人被绑在电线杆上;一大盘鞭炮扯开,拖地两、三米,其余被胶带缠在新郎臀部,尾随;鞭炮点燃,噼里啪啦,直逼新郎后窍……形势非常不妙。新闻看到这里,我真替新娘担心:这要是伤了后面,婚床上只能俯卧,那姿态……大家怎么能受得了嘛。没过两天,新郎出面辟谣说,鞭炮是点燃了,但绑在臀部的那一盘,不是真的炮仗,而是道具;大家看到的所谓血迹,也是涂抹的番茄酱;闹闹好玩而已。所以,大喜之臀,安然无恙,大家放心好啦。警方也出来凑趣,提醒广大市民燃放烟花爆竹时,要“做好保护措施”。
嘿嘿,这“保护”一词用得很幽默。
这倒让我想起以往所见。在西门大街,我见过很多次闹房,也被闹过。多数情况下,我觉得婚礼闹房这个“节目”,很有意思,亲朋好友间交流、融合感情,“闹”,就是很好的粘合剂。闹房时,人们营造出一个热热闹闹的气氛,幸福男女的恩爱被人起哄,既自愿展示、又“被迫”示众,半推半就地说相识的机缘,说恋爱的经过,说彼此的好处,还说对未来宝宝的憧憬和向往,羞涩、甜蜜、温馨。这个欢乐的时光,让人看起来和想起来,都觉得美气。
说闹房有意思,是因为约定俗成之中,俏皮、搞笑、甚至来点放肆、发点小疯,都是可以得到鼓励甚至怂恿的事情。新婚嘛,要的就是热闹。话,最好不要让它掉在地上;笑,最好不会把它拉断开关。你风趣你就逗,你诙谐你就捧,你幽默你就一个劲地抖包袱;闹房,其实就是边排练、边上演的相声和小品,是即兴编剧和临时客串的喜剧。这一出出的,家家都会上演,家家又不雷同;今天张家,明天李家,后天王家,谁家能没个喜事呢?谁家能撇开大家不办喜事呢?办喜事,自然就要热闹;离开了热闹,那还叫个什么喜事?所以要“闹”。这个闹,是营造的意思,是大家一起架势的意思,是众人拾柴火焰高的意思。造出了高兴,造出了快乐,造出了欢喜,活着才有意思,过日子才有意思,国家和小家做的梦才有意思。闹房,就是把这层意思,从心里洋溢到脸上,又从脸上安放到心里。被“闹”了,这将来的日子就能过得不丑;反过来说,要是你连结婚都没人去闹,那你在这条街上住,还有个什么意思呢?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当然喽,话说回来,闹房也要恰当。闹房就像做糖醋鱼,糖醋的浓度要是不够,鲤鱼的滋味也许就会寡淡一些;糖或醋要是调得过浓呢,闹房这条鲜鱼就会变成咸鱼,成了闹剧,最后落得个一团糟。我在西门大街住了很多年,从记事到成年,让人眼热心动、唏嘘感慨的婚礼闹房见过,让人“哎呀呀说他什么才好”的婚闹见得也多。在婚闹这个事情上,大城市的我没见过,农村的见得也稀罕,但县城街道上居民家里办的,我有过一些“见识”。我的见识中,有的婚闹,比之于上述网络“传奇”,实在可以说是不像话。既然不像话,那还说它做什么?不做什么,只是存在记忆里的一些画面,被钩沉了。我觉得这些画面,是一条街的过往,是跌落在尘埃中的旧照片。偶尔回想,默笑之余,竟然还有点莫名的惜闵。这也有意思。
捡几张“旧照片”看看。
咬苹果。这个闹房游戏似乎各地通行(有点全国粮票的意思)。我们县东连滁州、西邻淮南、南望合肥、北接蚌埠,古称吴头楚尾,并不偏僻;生活中的许多事情,都是跟在城市后面,照葫芦画瓢。用咬苹果来捉弄一下新郎官和新娘子,捣鼓点滑稽而取乐的勾当,当然也会。后来,我们县发展了,婚房里吊的大苹果,被替换成了小糖果和糖豆豆,闹房的看点、玩点、笑点,就较以往大为增加了(滑稽的勾当捣鼓出了鬼点子,这大概相当于“地方粮票”吧)。
我很小时,参加过一场,还记得。
专门给茶锅房挑水的杨大嘴,娶了城外蔬菜队的管姑娘。晚上,杨家聚了不少大嘴的同行和朋友——他没上过学,没有同学。大嘴爸妈的房间里外,做了五、六桌婚宴,厨师就是大嘴的舅舅,服务员就是大嘴的舅妈、表姐和表妹,还有大嘴当瓦匠的老妹子。那时不兴上饭店,街上也没几家饭店;有几家,也不是为了承办大场面的私人宴席而开。像现在这样动不动就上饭店、下馆子,在那时就被蔑称为造精。讲到底,家宴还是为了省钱。家宴讲究的不是排场,不是炸罍子,不是虚头巴脑的“欢迎光临”,而是十碗十碟,是菜肴的实惠,是烟酒的充足,还有笑脸。菜丰富、酒够喝、人客气,就行了;等着闹呢。新婚之夜,重要的是“闹”,吃喝就是为了闹嘛;吃喝是序幕,闹才是正剧。
就用线拴了一枚喜糖,吊在新房里一人半高的人字梁上。一群卖力气的汉子把两个新人凑上条凳,一起起哄:咬、咬,一人咬一半!两个高高在上的人,面对面扭捏着,不好意思。不咬,看来是过不了关的;但是,咬——那么小的玩意儿,还晃悠,怎么咬呀、怎么能刚好咬下一半呀、怎么才不碰着对方的嘴呀!杨大嘴看管姑娘眼睛不瞅糖果,知道为难,就自己一口叼住,咕扎咕扎,几下就碎了,咽到肚里,扭头朝大家龇牙。大家一看,那不照:“大嘴你要是耍赖,今晚就别想睡觉!”“必须两个人一齐咬!”“你要两桶水一肩挑,也照,你咬一半,嘴递嘴给嫂子!”大家的意思很明确,大家的态度很坚决。大嘴从来就是厚道人,哪敢拂了大家美意、扫了众人兴致,就对管姑娘说:咬吧,不咬看来不照哎。管姑娘脸虽然黑一点,但是羞涩还是能看出来的;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好仰头嘬嘴去叼。两张嘴稍稍一凑,哎,糖果就被含住了——是大嘴的大嘴含住的;含住的不仅是小糖,还有管姑娘的小嘴!嗷——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新房里顿时沸腾起来,群情振奋,抵达高潮。只听啪的一声,管姑娘抡起平日里给青菜萝卜浇粪的手,劈脸就是一巴掌。大嘴还在回味小糖和嘴唇的滋味呢,没想到挨这一下,晕头巴脑地就掉下了条凳。管姑娘望着歪在地上的傻乎乎的大嘴,笑嘻嘻地说了一声:流氓!
这哪算流氓呀?被众人戏弄一下,亲自己老婆一口,让大家哄笑了,这叫喜气洋洋嘛,这叫甜蜜的生活嘛。一般来说,西街人讲话做事,场面上也好,背地里也好,都还算比较有规矩、有分寸的。西街在闹房的事情上,也基本上没出过格、闹出过什么乱子。一群出力气的人,平时闷头干活,偶尔找点乐子,吃了、喝了、嗷的一声笑了,差不多就满足了;街道上过的是平实的日子,你还能蹦到楼上去耍吗?管姑娘是蔬菜地长大的,青菜萝卜黄瓜西红柿地,素惯了,初嫁西街,偶尔被“闹”点荤,有点不适应,一巴掌呼过去,多少显得唐突了些。想必,日后会慢慢适应的。
我参加过一个比较流氓一点的闹房,不妨说来做个比较。
长腿刘娶了赵兰英。晚上,轰了一屋子朋友和同学。朋友和同学中,有很多人被长腿刘闹过,今晚大家都有“逮到了”的兴奋劲,“以牙还牙”,这不就是好机会?赵兰英是街上人,知道要被闹;新婚之夜,说点荤话、搂搂抱抱、揩新娘子油的事情,自然难免;赵兰英从小到大,又不是没见过。坊间一直有“结婚三天不分大小”的说法,就是为各种“难免”做的借口。赵兰英见得多,对付的手段就知道一些。荤话好对付,理或不理,热闹都在那里;搂抱的事情,还是要防着点的,于是就做了点准备。赵兰英的保护措施是,在红缎子棉袄上别了好些枚缝衣针,胸前、后背、袖子上,都有。那时灯昏,闹房的人先喝了酒,看不清楚,用酒罩着脸,一边说着荤话,一边张臂就抱,哎哟一声,结果可想而知。很多年后,我看音乐选秀节目,有个孩子在唱《针针扎》这个歌曲,忍不住就笑。揩油不成反被针扎的家伙,想出坏点子,搓弄了几个人,先把长腿刘的皮带抽掉,又趁赵兰英不注意,掀开红棉袄的后襟,一剪子绞断了裤带——那时的女人多系布质的裤带,妇女系,姑娘也系。一帮坏蛋并不褪去小两口的裤子,而是一起用力,把小两口凑到大站橱上坐着,等看笑话。他俩要是抬屁股往下跳,裤子势必就会自动掉下来;要是就那样在高处干坐着,多尴尬嘛。长腿刘不管不顾,先跳了下来,裤子虽然掉了半截,但里面还有衬裤,不算出丑。他卷了裤腰、往里塞紧,转身就抱老婆下来,但抱的时候,新娘子棉袄被凑了上去,裤子多少也松下来一点,结果腰臀还是露了一截——“白,真白,就像池河里的梅白鱼一样晃眼”!长腿刘的手自然也被针扎了,冒了几处血滴。笑盈盈并未恼火的赵兰英说去找纱布包,就溜了,直到送客时才露面。赵兰英不恼火是对的,要是恼了火,破了面子,今后的亲戚朋友就难处了。这算是懂事。这种闹法,比起咬糖果那个来,要“流氓”一些吧?现在的赵兰英早就当奶奶了,一辈子都是笑盈盈的,面善;也有很多年没看她穿红缎子棉袄了。我有时在街上遇到她,会想:赵兰英出嫁穿的棉袄,才真叫“针针扎”呢。
其实,这种闹法也算不得流氓。有一个真流氓的闹剧,不是我们西街的,是哪条街的我不说,免得已近花甲之年的那对老两口尴尬。怎么个流氓法?我本来也不想说的,但为了说好我们西街的事情,为了用此事反证我们西街的闹房还算“像话”,就在这里简单说说。
说的是七十年代的那天晚上,某街道有一对新郎官和新娘子,喜宴后被拥入新房,老老实实地被闹。送亲的娘家人早就回去了,新郎的家人也自觉回避,央告众人好好热闹,只是作了几句叮嘱。一群小年轻得了天下,在新房里不断地起哄作乐。一开始让新娘点烟,只是反复吹灭火柴,逗闹新娘;后来开始玩咬糖豆的游戏,糖豆小到棉线几乎拴不住,拴不住也得咬,要的就是那个寸劲;再后来又起哄,让新郎新娘当众亲嘴,总之是愈演愈烈。不知是不是有人事先策划好的,接近半夜时分,情节突然发生了变化。几个人把新郎绑坐在椅子上,褪下他的裤子,私处暴露出来。此时,新娘自然是斜坐床沿,扭头不看。那些人又找出棉线,到厨房浸了麻油,将棉线的一端拴在新郎的茎上,另一端延伸到门外面,然后关门,扒窗观望。新郎向新娘求教,但众目睽睽之下,新娘哪里好意思近前解救呢?此时,外面的坏蛋们点燃了棉线,浸油的棉线快速燃退,钻过门下,直抵新郎的座椅。新郎见势不妙,连喊新娘“快、快、快”!新娘的余光也看到了燃线,但紧贴窗玻璃的一张张坏笑的脸,又让她犹豫不决。眼看就逼近要害了,再不帮忙,那还了得?新娘终于不再回避,转身出手,一把就将余下的线段捋了下来,非常麻溜。所幸,没出事故。新娘不仅看了,还摸了新郎官;外面那些的龌龊鬼得偿所愿,便一哄而散在街巷的夜色中。就这。
此事千真万确,非常流氓。那些家伙,要是在我们西街,第二天,不,当天夜里,就会被侉老奶奶、牛大吹、姚二爷他们几个老人骂的;也有可能会被居委会女主任组织群众批斗;他们要是遇到当兵、招工的机会,居委会就会用此事,拿他们家里的劲。但他们不是我们西街的人;我们西街也不可能有那种货色;我们西街一直都比较“淳朴”。后来,听说新郎新娘与某人绝交了,几十年不再往来。某人,在八十年代的“严打”时,成了首批的罪犯,被发配至新疆劳改,不知所终。
闹房中总有一些“流氓”情节,这算不算生活之水压抑的气泡,偶尔泛了出来?
时常还能闻听一些地方的婚礼闹剧。最近还听说有个女明星当伴娘时,被几个男明星过分地闹,裙钗松散,差点走光。看来,小百姓和大明星,在俗事俗趣上,还基本处在同一层次。有句俗话说,大家都是人嘛;我觉得这是一句遮羞的话。这句话是绑在人性中的一个铅球,只能让人不断地下坠。我觉得现今的俗世生活,庸俗、低俗乃至恶俗的东西还很走俏。我觉得大家捧个手机,就像个颇具古风的谦谦君子,但好些人只是在动作上像;在骨头里和性情中,已经走样很多了。
咳,扯跑题了。其实,我还是很喜欢婚礼闹房这个民俗的,尤其在我们西街,人味十足。我希望这个人味十足的民俗,不要变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