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街注脚之九:丧事
(2017-10-26 09:37:47)
标签:
文学/原创 |
分类: 散文随笔 |
丧事
街上办丧事,侧重的是办。
人一咽气,家里的哀号总是要有的,但很快,就有人郑重地压住自己和别人的悲伤,说:办要紧事吧。
先穿老衣。老衣就是寿衣。死人的体面比活人的重要。死人的体面就是活人的体面。过去,人老了,总要提前准备好里外三新的寿衣,放在箱底备用。如果来不及打招呼就走了,家里头没准备,不着急,外头的寿衣店都有卖。亲人趁着体温尚在,扒了旧衣,用热水擦洗死者身子,擦完了、抹干了,然后从衬衣穿起。这穿寿衣是有技巧的,家里人穿,悲伤正在心里淤塞,又怕弄痛了刚走的人,动作往往不得要领。人不会动弹了、僵硬了,往常穿衣服的经验就不够了。街道上有人会。请来了,一边忙,一边告诉你:“要先套一只胳膊”——然后“将衣服横卷起来,塞在身体下面”——然后,“来,帮我把身子翻过去”——“轻一点”,然后“来,从另一边把衣服掏出来”——然后,“来,把另一支袖子拉长,去就合他的这只胳膊;不要硬扳,不能急,一急反而套不进去”——然后,套进去了,“再从身底下把衣服展齐”——“扣子不慌扣,来,穿裤子”——然后,“把腰往上抬,轻一点,把衬衣兜进裤腰里”。裤子穿上了,拉链合上了,腰带系好了,上衣扣子再逐一扣上,穿戴整齐。好,蛮有精神的。鞋和袜,与活人穿得一样。穿好了,要用个黄丝带连鞋带脚并拢捆绑,“不要太紧,紧了会勒得慌”。帽子,多为鸭舌帽。奇怪,这条西街的活男人极少有戴鸭舌帽,但喜欢给死人戴,不知道是什么讲究。也许是鸭舌帽的帽檐能遮住一点“死相”?身体躺下了,展平了,仿佛睡得蛮香;但这不是平日里睡觉,这是要上路的,因此要有“金元宝”随身。“金元宝”当然是硬纸板和金箔纸做的,脚后跟下垫一个,脑袋下面枕一个,天地两头财气颇旺。又往手里塞进几枚硬币,不知真假,无论多少。这样,上路的盘缠就备好了。说上路后总会遇到各种小鬼,那边也有中梗阻的。但等——踏上黄泉路、临近忘川河、走过奈何桥、登罢望乡台、手扶三生石、喝下孟婆汤——之后,“他这辈子,就算过去了“。
穿了老衣是不是就可以放声嚎了?别急,还得整理死者面容。有人死不瞑目,或者嘴不闭合,这让家人难受而且难堪。没事,街上有人“会”。死不瞑目的,用手往下合眼皮——不是电影上那种一合就松手的,而是需要捂一会儿,或者是焐一会的意思。捂或焐的同时,“会的人”会在死者耳边轻语:你放心去吧,以前整你的单位小领导昨天走的,到底没活过你。或者,你那三张存折都在你儿子手里,别人一分钱都拿不到!或者,那个来你家干活的苏北小白脸,前几天就滚回去了,再也不得回来惹事了。类似的话,放在一般人耳朵里,就欣然闭眼了。但也有硬睁眼的,油盐不进,一双无神的眼睛死死地开着,渺看虚空,他究竟是个什么心思?也无法沟通。怎么办呢?有办法——“会的人”会拿张手帕大的草纸,覆于面上,用鸭舌帽压住边——反正,死活都是眼不见而心不烦了。若是咽了气、来不及闭嘴、就像有话要说的样子,可怎么办?也好办。“会的人”会一边揉他的双颊,一边抬他的下巴,用力往上合;合上后,为防止他调皮,还想张嘴,再用一卷草纸垫在下颌部,顶一会儿,顶多三分钟,再放平头颅,撤去纸卷——咦,他终于闭嘴了!
按规矩,人死不能睡床,要抬地下。过去,地下放的是棺材,家里有老人,几乎必备棺材;棺材棺材,升官发财,睡在棺材里,才算安详和雍容。后来硬要火化,火葬场做了独家生意,小木盒子虽然跟棺材一样贵,但里面装的,也是全须全尾的灰呀,而且它盛放方便,即便暂时不下地,放在家里供着,也不瘆人。于是,棺材就从各家的屋里渐渐地消失了。棺材铺,也在街道上彻底关门大吉。现在,人死在家里,要让人瞻仰,总得有个睡吧?是的。讲究的,就在地上放一块床板;带点糙的,就置一张草席,加一层垫被或是稻草。身下铺的是黄缎子垫单,盖的是红缎子薄被,虽然不是什么好货,但很鲜艳,看着顺眼。身体躺顺了,都松一口气,睡吧。人要是在外面咽的气,比如医院,比如公路上,比如建筑工地,那就不能进家了,以防死鬼恋家,妨碍活人,晦气。那怎么办?风俗规定:打个电话,直接送火葬场寄存——这是火葬场对外服务唯一免费的项目。哦,现在不叫火葬场了,叫殡仪馆,听起来上档次。不知道南方那边的有钱人,把这种场所是否也玩出了星级?
于是,在“一生俭朴留典范,半世勤劳传嘉风”的评语下,亲人们亲自放声大哭。
哭声就是报丧的讯号。邻居、亲戚、同事、同学、老乡,以及被人情往来结成关系的各色人等,纷纷前来吊唁。敬献花圈、奉上礼金、遗体前致哀——长辈或同辈的,鞠三个躬;晚辈的要叩三个头。鞠躬或叩头的同时,老汉儿子和长头孙子会跪在灵前同时叩头,还礼致谢。与这家关系深厚的,不免还要倾听“遗属”们的哀伤,追忆几段与逝者的过往,临了会一再表示自己会继续帮忙,“有事您吱一声,不麻烦的”。一般关系的,要么是寒暄一句节哀顺变,要么是面带戚容,说:“你看我们也帮不上什么忙,后天早上送,我们再来”,握手道别,扬长而去。音响里的哀乐,加上亲人时轻时重的哀号,衬托着整个吊唁的过程。
夜深了,哀恸疲倦。放在过去,长子是要在遗体旁边打地铺的,名曰“焐地窝”,此为孝道。现在,“去睡一会吧,明天有你忙呢;大家都歪一会吧”。于是,床上、沙发上横七竖八的,将就着,暂时地将事情偃旗息鼓。夜风轻抚遗像,帐幔轻轻鼓浪,香火暂无延续,长明灯时明时暗,邻家的夜话里,也暂时不去议论短长了。
如是三天,七事八事。这三天是从咽气那天算的,无论距离次日零点多久,都算一天;第二天是个整的;第三天,一大早就要发丧。期间多少还有些繁文缛节,各家大同小异。谁家没有个大姑大姨、乡下亲戚呢?丧事和喜事有一点很像,就是大规矩基本相同,小规矩乱七八糟。亲戚中的各种好心,往往会衍化成抱怨、委屈、发泄和冲突。这样的事情,我见得太多,归结为一句话,就是丧事或喜事中,被七大姑八大姨一本正经叨叨的事情,往往就不是个什么鸟事!不叙。三天丧事,死者为大,无论顺利与否,到了第三天黎明,就得把死者“像样”地送走。像样,就是体面。体面,莫过于有一支专门送行的车队。一大早,发丧的车队早早地在门前候着,有人负责往车头上扎花、给司机递上新毛巾、香皂和香烟,以示谢意;有人指挥往货车上搬运花圈、安排专人沿路抛撒纸钱和燃放鞭炮;还有人安排亲朋好友乘车等一干琐事。诸事妥善,时辰已到,负责抬重的几人将遗体挪上担架、抬出家门,推入灵车。此时,鞭炮炸响,长子做活祭的事情——将一只老公鸡或老母鸡按在地上的案板上,鸡头被麻绳扥住,麻绳被钉子固定在地上,脖子伸长,一刀两断。次子做摔老盆的事情——半夜里就将烧了三天纸钱的黄盆熄了火,让它凉下来,凉下来才不烫手;孝子举盆过顶,猛地往下一摔,“夸嚓”一声,老盆摔碎,灰烬盛开。与此同时,家眷与至亲齐展展、白花花跪倒一片,呼天抢地,痛别亲人。“发车”!
车队蠕动远了。街道门前,背景音乐消停,临时灵棚拆除,门里门外,一片狼藉,显得寂寥而悲凉。风在街道巡弋——街道上闲逛的风,似乎特别喜欢莅临人家的丧事——风就像一个嗑瓜子的闲人,它翻动鞭炮的纸屑和老盆的灰烬,又从法梧上扯落几片秋叶,落在纸屑和灰烬之上,使那狼藉更像一种怔怔的心情了。街道的风闲逛了很多年,风是知道的,再过一会儿,十里铺那边的大烟囱就要冒烟了,西街离开的这个人,将从那条烟道里超升。
俗话说,烧成了灰也能认得出你;这是因为装灰的盒子上有照片。将来,墓碑上也有。遗体告别结束了,约莫四十分钟左右,百十来斤的肉身就在焚炉变成了一撮骨灰,哎呦,真是没意思!下葬的讲究也不啰嗦了,茫茫然,都在被程序的惯性推动着。倒是送别回来,有一个“跨火”的小仪式,不妨一说。灵车走了后,亲戚中留下几个女眷在家里打扫;不光是打扫卫生,还要在门前准备个稻草堆,等人回来跨。跨的时候当然要点燃,火不大,小腿高,一步跨过,可将各种晦气一燎而尽。女眷会递上一块“寒食”,无非就是饼干、果子之类,你咬一半,扔一半,说能弃断不慎沾上的鬼魂,确保安然无恙。这个跨火的动作,我觉得是原始的遗迹,是古老的仪式;在有些少数民族、在非洲和拉丁美洲的部落里,至今尚存。这个小小的尾声,让我觉得,人,到底还是相信自己的周遭,可能隐匿着一条“看不见的战线”。
想来,前后几十年里,我在西门大街上送别了外婆、外公、大舅和我父母;蓦然回望,我的家事里,丧事竟然是一种重要的事情。谁家的丧事不是重要的事情呢?谁的一生不经历过多次丧事呢?谁能得到有始无终的妄想的人生呢?没有。
说起来,就是连国家都很重视操办丧事的。一九七六年,从春寒到秋凉,三次国丧,我一介初一学生,都参与过。想一想,那个年月真是单纯;人,真听话。记得:九月的县城一片肃穆,下午三点的汽笛敲打人的脊梁。记得:广播传来北京悼词,君临万人广场之上。记得:同学中有人忽地后窍异响,声音悠扬,嗤嗤一圈,仿佛静水涟漪。记得:群众悲情持续,会后一路号啕,竟有数十人晕倒,躺在路边芦席上急救。还记得:县城二中有个不知头轻蛋重的老师,中午居然饮酒,事后被严厉处分,降了工资。“你想想,要是你家老人的丧事,你会喝酒吗?”回想起来,这句话的威严,能让人直打哆嗦。
现在街道上办丧事变得简单了;场地限制,也难以铺张。要不,没玩没了的哀乐、越来越重的礼金、七拼八揍的车队、沿路抛撒的纸钱、非常讨厌的鞭炮,以及煞有介事、虚情假意、敷衍了事的丧葬“场面”,谁受得了?盖棺论定,还是简单点好。面子固然重要,心里的真情更重要。办丧事也要与时俱进,好在西门大街办任何事,一直都能跟得上“时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