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晋地方一向是中国最阳刚的所在。从横扫东方六国的秦王铁骑到却匈奴封瀚海的卫青霍去病,仔细想来那些战功卓著的将军竟多半是秦晋高原的儿子。一个中国大半的金戈铁马奔腾在这片黄土地上,阳光飒飒的落在冷冰器上泛出金属的光泽,连影子都是直愣愣的,一如铿锵的秦腔。
久居江南的人初遇秦腔,饶是最熟谙吵架骂街的也得被震的耳朵里好一阵子嗡嗡响,那调门儿就好像黄土高原错落的峰壑,干干净净的高高低低,好像几何线条一样刻在大地上,没有越剧黄梅戏绵绵蜜蜜的起承转合,欲迎还拒的弋尾拖腔,好像紧贴着山峦沟壑的曲线,忽而攀高,忽而跌落。
说起来,秦晋地方的特色除了秦腔就是皮影戏了。但皮影戏又是跟秦腔截然不同的风格,它少了秦腔的疏落,倒更像是江南小镇里后院小戏台上专门给小姐们准备的闺阁玩具。且不说一张牛羊皮得经过多少层的洗刷雕刻才成的了胚具,就光是给成型的皮影上色琢磨就得手艺人静静的坐上好几天。
一块白色的幕布,一盏幽静的灯烛,幕布后面的鬟香鬓影,前尘往事,就都随着一句句的唱词飘飘绕绕出来,刚嗅出些味道来,那灯便又灭了,于是就又只剩下那盏孤独的白色幕布孤独的坐在那儿,等着过去在未来的又一次轮回。皮影戏总有些神秘的味道,给人看的是蒙蒙胧胧的影,总让人抓不住摸不到,总有下一刻就像梦一般消失不见的惶惑。
也许,皮影本来就是午夜梦回间不知今夕何夕的迷惘。
两千多年前,汉武帝爱妃李夫人染疾故去,武帝思念心切神情恍惚,终日不理朝政。大臣李少翁一日出门,路遇孩童手拿布娃娃玩耍,影子倒映于地栩栩如生。李少翁心中一动,他告诉武帝李夫人并非故去而是升仙,感念武帝的深情,愿意午夜之时帷中相会。汉武帝相信了李少翁所言。于是李少翁入夜围方帷,用棉帛裁成李夫人影像,涂上色彩,并在手脚处装上木杆,张灯烛,恭请皇帝端坐帐中观看。武帝看罢龙颜大悦,就此爱不释手。
这个《汉书》里的故事据说是皮影戏最初的起源。
我倒是很怀疑汉武帝是否会因为思念李夫人而心神恍惚不理朝政,这个皇帝在我的映象中向来对江山要比对自己的妻儿上心的多。柏扬先生更加直接,在一篇写他的文章里开篇就说汉武帝是中国古来最大的淫棍,全天下的美女都玩遍了。这样一个男人的目光恐怕很难在一个女人身上停留太久,但这个故事却不一定会是纯粹的编造。
传说李夫人的容貌极像被废的陈皇后,这个曾经被藏在金屋子里的阿娇却因为任性在争宠这样一个杀人不见血的斗争里输给了平阳公主家的歌女卫子夫,结局就是二十多岁的青春年华永居长门宫。而卫子夫也没有能够得意多久,匆匆被扶上后位也宣告了她的失宠之路正式开始。她之后是比她更加能歌善舞的李夫人。但也许真的是天妒红颜,几年的时间李夫人也病故,这时候汉武帝刘彻渐入中年。
渐入中年的刘彻掌握了全国的盐铁大权,推行的独尊儒术初有效果,废除封国的推恩令没有受到太多阻挠,对匈奴的战争又屡获胜利,西南的少数民族俯首贴耳。。。正是事业丰顺,春风得意的好年头,但对着未央宫的暗夜,恐怕这著名的任性皇帝也会陷进对过往的回思里。人生就像画圈,一圈一圈走着相同的路,但道旁的风景又终究不同,陈皇后,卫子夫,李夫人,到底都是过客,他曾经以一个追逐的姿势走了很远,对于她们或者任性或者含蓄的感情,他以明白的姿态忽略着,那时候他意气风发,前方还有更好的未来在等着。现在,当他真正站在山峰上的时候才发现身后注目的眼光早已暗淡了:不是老死冷宫就是天人永隔,总之,他是回不去了。这时候,恐怕他是生出了些对未来的惶恐和疲惫,借着李夫人的过世躲起来看看自己的过去。而李少翁这误打误撞的皮影戏又那么适时的把过去借来一个具象的影子,把这个差点被浓重孤独包围的皇帝又抓回了现实的宝座之上。
这一个影子,虚幻的没有杀伤力,所以总有人愿意对着它倾吐晦涩的肺腑之言。
早些年《大明宫词》风靡过好些日子,那些如痴如醉的台词和画面迷醉了好些少女,其中最著名的就是那段《采桑娘》:
野花迎风飘摆,好像是在倾诉衷肠;绿草凑凑抖动,如无尽的缠绵依恋;初绿的柳枝轻拂悠悠碧水,搅乱了苦心柔情荡漾。
这位姑娘,请你停下美丽的脚步,你可知自己犯下什么样的错误?
这几段缓慢忧伤的台词出现了好些地方,一次又一次的预示着将要发生的压抑疯狂又畸形的爱恋。很多人都喜欢听少年的太平公主表演的那一场,我却独独喜欢垂暮的李治老眼昏花中迟缓的有点吃力的声音。不知道他知不知道,有一天他的孙子也会坐在同样一个地方,怀念一个人。在和他一样年纪的时候,同样的那个姿势,那个声音。
人老了总喜欢回忆些过去的事情,有的时候串不成完整的片段,却总是异常清晰的记得某些微妙的细节。
垂暮的李隆基坐在饱经战火的大明宫里,对着一面连着墙壁的白色幕布发呆。
他的记忆里全是马傀驿的三尺白绫,被风一吹就飘飘的舒展开来,让人怀疑那白绫缚住的灵魂到底是离开了这个世界还是依然停留在原地。所以,他派人去再看一看这个地方,期望真的有所谓奇迹能够救下他挂念的心上人,然而派去的人只是带给他一只绣花鞋。依然是迎风的野花,依然是凄凄的绿草,依然是初绿的柳枝,他的姑娘大概至死不知道自己到底犯下了什么美丽的错误。
这个总算英名半世的唐明皇从此居然天天对着那只鞋子喃喃自语,终于惹的大家都不高兴了:说他被色耽误,老眼昏花,糊涂透顶。他只好无奈放弃。孤独的老年人只需要一个相熟的能说说真心话的人陪他聊聊过去。但这么多的儿女朝臣,却没人能说真心话,找了那么多年只找到她,然而她却终于被他害了,因了一个误国的罪名,香消玉殒。
他只好在夜半时分一个安静的角落里,命人点上一盏豆灯,刻画出一个酷似她面貌的皮影,看着印在墙上的影子,迟疑着,甚至有点吞吞吐吐的说些絮絮叨叨的家长里短。他知道,有些话,她不一定懂,但她愿意听,有些话,也许说出来就是不敬,可是她敢说。现在,她是说不了了,但是她能听,不久的将来,他也能听到她的声音。
我实在想不出什么句子可以描摹李隆基年迈惨淡的心情,还是用白居易那著名的句子来说,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低语时。
也许还应该加上这之后的一句: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